“天上桫椤是什么人栽,地下的黄河是什么人开,什么人把守三关外,什么人出家就没有回来……”  坑洼不平的官道上,伴随着马踏銮铃的脆响,一阵沧桑的歌声忽然从密林中四散开来,惊得树上的栖鸟纷纷振翅飞离枝头。  却是威远镖局的镖师送完镖回来了。    “听听你那破锣嗓音,鸟儿都不稀得听。”有调笑声随即响起,“要说咱们这些兄弟里,歌唱的最好听的还是月明兄弟……”  他口中的“月明兄弟”,全名傅月明,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傅月明身材瘦弱,面容俊秀,唯一让人遗憾的却是脸上多了一道横贯整个面颊的赤红色伤疤。  虽说走镖的,有哪个身上不挂彩的?可脸上弄这么长一道疤,还是让人有些瘆得慌。    好在傅月明年纪虽轻,功夫却是了得,甚至经历,也是一行人中最丰富的。毕竟,小傅可是从十岁起就开始养家糊口,各行各业尽皆有所涉猎,偏他不独聪明,还有恒心,这般不堪境遇下,还练就了一身好本领,这几年在镖局也是屡立大功。男人嘛,又不靠脸蛋儿吃饭,一干兄弟里也没有哪个会笑话他。    看傅月明不吭声,倒也没人再纠缠,伙伴们正要继续唱下去,动作突然一滞,却是苍凉的古道旁突兀显出两队骑兵,中间处则呈扇形,严严实实的护着一辆镂金锲玉、装饰华贵的大车。    近十年来,天下大乱,战争频仍,所过之处,民生凋敝,一直到去年,大楚才一统天下,即便走南闯北,众人何尝见过这般华丽的车子?更不要说,环伺在大车旁满脸凶悍的士兵了。    一众镖师立即意识到,车里怕是什么大人物。登时不敢再看,唯恐惹上什么是非,忙低着头催促着马儿悄无声息的快速前行。    好在那些士兵始终钉子似的站在原地,并不曾看他们一眼。    镖局的人前脚过去,后脚车门就打开了,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扶着个脸上有些病容的秀美妇人从车上下来。  却是蹙眉瞧着打马而去的镖局众人背影,明显心情有些郁郁。    毕竟夫妻数年,披了领茜色滚毛边斗篷的女子顿时了然,柔声道:“驸马可是又想起了明姐儿?”  汉子收回视线,半晌缓缓点头,眉宇间尽显哀戚之意:  “方才听他们说道‘月明’,咱们大丫的名字,可不也是这个?”  汉子不是旁人,正是大楚开国将军傅元江,他原名是傅铁江,当初为了逃避仇人追杀,才改了一个字。至于身旁的女子则是妻子当朝永嘉长公主。  而他口中的月明,倒不是长公主所出,乃是和原配所生。    “十三年了,早知道会和明姐儿分开这么久,当时就应该带了那孩子一道离开……”傅元江喃喃着。当初因为弟弟被恶霸打折一条腿,自己一怒杀人,本想着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想却被十岁的女儿用药灌倒,直接塞到了一条即将起航的船上。等自己再醒过来,已经在千里之外。    “我家明姐儿,是世上最孝顺的女孩子……”想起女儿,饶是傅元江这样的铁打的汉子,也是虎目含泪。  这十多年来,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女儿,虽然家中还有老母并兄弟在,只母亲那人自来厌烦女孩,从来对明姐儿都是正眼都不愿看,兄弟又是个立不起来的,再加上兵荒马乱……    “不是有乡人说,在沧州城见过他们吗?说不定很快就能见着了。”见不得丈夫伤怀,长公主忙柔声安慰。    傅元山点了点头:  “天佑最终没了消息的地方也是沧州城,希望老天保佑,咱们能把他们都找到。”    “嗯,上苍保佑,两个孩子一定都不会有事。”长公主心头一酸——  皇兄膝下统共也就三个儿子罢了,却是一死一残一失踪,即便坐拥天下,每每想起失踪的天佑,皇兄何尝不黯然神伤?    好容易前些时日打探出一点线索,说是有人在沧州城见过天佑,便是驸马的家人也在那里出现过,夫妻俩当机立断,直接从京城赶了过来……    威远镖局的人这会儿却是已然进了沧州城。  守城门的老于头也是老相识了,平日里和傅月明关系颇好,瞧见这么一大群人呼啦啦进来,笑呵呵的就迎了过来:  “这支镖还顺当吧?”    话音刚落,一条身上秃了好几块皮的大黄狗就从他身后蹦起来,一下扑到了翻身下马的傅月明的怀里。    “旺财……”傅月明顿时喜笑颜开,丝毫不嫌狗身上脏,任凭旺财伸着舌头在身上舔来舔去。  ——  旺财是傅月明的父亲傅铁江留下的,自打傅铁江为避祸远走他乡,傅月明心里,这条生了好几处癞的大黄狗,和自家的亲人也差不了多少了。    这次一走几个月,傅月明心里最挂念的可不就是旺财了?    当下边和旺财亲热,边从怀里掏出一包牛肉干:  “于爷爷,这包牛肉干给您,正好就着下酒。”   “还有这虎骨酒,您那老寒腿,用了也能好受不少……”    “啊呀呀,你挣个钱不容易,还想着我这个老头子……不是我说你,明哥儿,你手里那钱自己也存着点儿,别傻乎乎的全都给别人用,好歹给自己留着买点儿药,看能不能把脸上的疤给消了……”  老于头浑浊的老眼就有些发热,再瞧一眼傅月明横贯面门的那道紫红色伤疤,心里越发不好受。  多俊秀的一个小伙子,心地也纯良的紧,却是生生被这条伤疤给毁了,这模样,以后想娶上媳妇儿都难。  若那一家老小是知道感恩的也好,偏是就一窝子白眼狼,合起伙来欺负没爹没娘的娃儿罢了。    叫自己瞧着,傅家那个老不死的,根本就是个没心的!却是苦了月明这孩子,累死累活,把挣来的钱全都给她养家,那老虔婆倒好,不但不感恩,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月明就是欠他们家,他这是替父还债呢,不是月明的爹闯了祸还自己跑了,家里也不会这么苦……   也真是奇了怪了,一样都是孙子,这大的吧,就比稻草还不如,小的那个那叫一个金贵…    知道老于头是心疼自己,傅月明一边应下,一边领着旺财,转身准备走,不想一向听话的旺财却突然拧巴起来,竟是挣扎着从傅月明怀里蹦了下来,然后掉头就跑。    傅月明吓了一跳,忙去追:  “旺财,你做什么,快站住。咱们回家了……”    无奈旺财却是不听,依旧朝着城根处一座孤零零的破庙跑了过去。    傅月明顾不得和老于头继续寒暄,忙打马跟了上去。  旺财这会儿已是跑到了四处漏风的破庙门口,看傅月明跟过来了,弓着腰哼唧了几声,然后一低头,往破庙里去了。    傅月明无奈,只得翻身下马,跟着往里走。    这破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的,四面墙塌了一半,也就供着土地爷的神龛那边儿还算完好。    傅月明进去时,一眼瞧见趴在神龛下的旺财,它身下还有一堆破败的茅草。    瞧见踏着黄昏的余晖进来的傅月明,旺财又哼唧了几声,两只眼睛也有些湿漉漉的。    傅月明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快走几步,蹲在旺财前面,颤声道:  “你是想告诉我,从我离开,你就一直住在这里?”  这一趟镖去的地方远,傅月明跟着镖队,刚过了年就启程了。这一来一回,可不是都有大半年了?    沧州的春日来得又晚,立了春还下了好几场白毛雪。  旺财年纪也渐渐大了,如何受得住这样的天气?  明明之前离开时嘱咐过,就让旺财睡在自己房间里就好。  看旺财的模样,怕是自己刚走,祖母就把它赶出来了。    似是看出主子的难过,旺财探出头,在傅月明膝盖上蹭了几下,然后就咬住傅月明的衣袖,往自己身边拉。    傅月明难过的探出手搂住旺财的脑袋,刚要说话,一个虚弱的可怜兮兮的声音忽然在茅草堆里响起:  “旺财,我冷……”    傅月明怔了一下,下意识的瞧过去,却是一双孩童的手正从乱草堆里伸出来,摸索着,紧紧把瘦骨嶙峋的旺财搂在怀里。    旺财喉咙里发出“呜呜”的闷哼声,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傅月明的手心,随即往后挪,乖乖的和乱草堆里的孩子偎依在了一起。    傅月明吃了一惊,忙上前一步,探身把乱草堆分开,面前陡然出现一个浑身脏兮兮、紧闭双眼的六七岁孩童,孩子怀里还抱着一个毛茸茸的土黄色小东西,看模样分明是小旺财。  再想不到,离开的这几个月,旺财竟然就当娘了。傅月明这会儿却是顾不得惊喜,忙先去摸了摸男孩额头,入手却是一片滚烫。    稻草被拿开,男孩身体瞬时缩成一团,上下牙齿不停咯咯打战,却是勉力睁开眼睛,手也用力挥动着,竟是一副和人拼命的架势:  “走开,走开……爹,娘……救我……”  这模样,明显已是烧得糊涂了。  本是趴在地上的旺财跟着站起来,围着孩子不停转圈。    傅月明恍然明白,怕是这些日子,旺财就是和这孩子相依为命。边安抚急躁的旺财,边一只手抱起小旺财,另一只手抱起孩子,有些笨拙的哄道:  “乖啊,我带你去看郎中……”    常年跟着镖局在外奔波,傅月明的声音并没有多温柔,却是不独让小旺财安静下来,便是那孩子也停止了挣扎,甚至还朝傅月明怀里拱了拱,带着哭音软软的喊了一声“娘”。    傅月明的神情顿时和雷劈了一般,好险没一松手把怀里的孩子再给丢到地上:  “臭小子,混叫什么!”  脸上却是绯红一片,恍惚间,竟似是有几分女子的娇羞之意。    这么一耽搁,天可不就彻底黑了下来。  明明之前还是形单影只单身一人,这会儿再往家走,却是变成了拖家带口。    光是怀里就拱了两个小东西——一个是黄脑袋的小旺财,另一个是黑头发的臭小子。  偏是两个小东西趴在傅月明怀里还都适应良好。    甚至到了傅家破旧的柴门外,小旺财还腻在傅月明怀里不肯下来。    因是外来户,傅家在沧州城最偏远的角落里,再加上连年战争,也有不少人家和傅家一般,流落他乡,是以傅家周围的院落几乎全都是空的。    沧州城这个时候,已是万家灯火,傅家这里却是别说饭菜香,根本一点儿声响也无,甚至听到清脆的马蹄声,堂屋内明明灭灭的一盏油灯,也跟着“噗”的一声被吹灭。    脚下的旺财往后瑟缩了下,迟疑的停在柴门外,分明是有些惧怕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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