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选秀采女的日子便到了。  “六合之内,皇帝之士,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凡是家中有合适条件女孩的人家,都得家中符合条件的女孩,以供挑选,明穆宗隆庆二年春,宫里一个太监家的张姓厨子跑到江浙一带鬼混,夸夸其谈,说自己是来奉旨选秀的,结果此话一出,整个江南都炸了锅。年轻的女孩火速婚配,守节的寡妇赶紧再嫁,更为可笑的,连当地不少的尼姑也吓得还了俗,找了男子婚配,后来当地还流传了这么一首诗:    抵关内使未为真,何必三杯便做亲?  夜来明月楼头望,吓得姮娥要嫁人。    负责打探的宫人早就知道了各家各户的底细,有未嫁的面容姣好女孩的人家,都已经编订成册,记录在案。刘家也不例外,很快便接到了通知,今年他们家的两个女儿,都得送去进行筛选。  宫人接妤儿和琦珏出发的那一晚,母亲哭湿了枕巾,父亲也站在窗边,一个劲儿地发呆。  按照律例,所有的待选秀女都将统一安置在宫外指定的秀女馆中,上千名年纪正当、容貌俏丽的女子,将在这儿度过七天的待选,负责选人的宫娥与太监,将会依照不同的标准,一遍遍地对这些女子进行筛查,淘汰的便能回家,如果七日依旧没有淘汰,那么家中便会接到圣旨,择吉日良辰送入宫中。  此刻妤儿已经收拾好了前去的行囊,琦珏挂着眼泪,然而妤儿特意叮嘱她,她便硬生生把眼泪忍着,不让掉下来。  马车摇摇晃晃,颠簸不停,珏儿年纪小,受不了路途颠簸,脸色很是不好,妤儿从包袱里找出一片北芪,珏儿含着,脸色渐渐平复下来。  马车又辗转了不少地方,一个又一个新的面孔上了车,有带着笑的,也有愁眉不展,强颜欢笑的,有个女孩最是离谱,哭个不停,连声喊着不要去,可宫里人哪里是依她的,劈手便是两个嘴巴:  “别哭哭啼啼了!”  打人的是吴嬷嬷,她是宫内司礼监一位资历很大的老人,她一头白发,颧骨高高,一双黑眼珠子发出光泽。那女孩细皮嫩肉,哪里经得住如此的掴打?她的两颊顿时起了两个红红的巴掌印,并马上肿了起来,她的眼泪簌簌地落下,身子不住地颤抖。  吴嬷嬷虽然老了,精神却不错,说话如同刀片一般,刮在人的脸上:  “你在家是那千金小姐,如今成了待选的秀女,便是你爹娘,也护不得你了!你再敢给我哭出一声来,我便废了你!”  妤儿生怕她吃亏,赶忙把那姑娘拉到身旁,连连说道:  “嬷嬷说的是!我们这些小的不懂事,还得嬷嬷指引才是!”  好在吴嬷嬷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背过手去,到马车前头坐了。琦珏年纪小,见这阵势实在害怕,一直缩在妤儿身后,不敢多说一句话。妤儿掏出自己的帕子,给那女孩擦泪,嘴里轻轻说着些安慰的话:  “叫什么名儿?今年多大了?”  那女孩眼角挂着泪:  “我叫彩儿,前些天刚满十一了……”  十一?妤儿一惊,如此一说,便是比琦珏还要小些了,妤儿望着这彩儿,仿佛她是自己的另一个妹妹,心中的一股怜爱油然而生,她叹了一口气。  那前往秀女馆的马车一路前行,颠簸了好久,直到四更的时候,才终于停到一个大院前,院子的围墙很高,门口有侍卫把守,进了院子的大门,便是一排排青砖黑瓦的排房。  众人觉得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又酸又疼,吴嬷嬷带着她们一行人来到一间大房:  “今日你们便睡在这里,赶快休息吧!明日一大早,便是你们的头一道筛选了。”  妤儿她们是最后一批来的,自她们来后,所有的秀女便齐了。    选秀的那些天异常辛苦。天刚蒙蒙亮,所有的宫女们便在一块空地上集合,如同军队的仪仗一般,整整齐齐地站成队列,负责选人的官员在她们之中来回穿梭,精挑细选着。  宫女选秀的初选由内监察完成,内监察首先用一天时间筛掉了身材过高、过矮、过胖与过瘦的。接着到第二天,他们还将筛去五官不周正有瑕疵的,如此一来,留下的便都是些匀称的女孩子,她们必须继续留在这秀女馆,经过接下来几天的选拔,最终在其中选出能够进宫的名额。  妤儿和琦珏的形貌都很周正,周围的女孩子一个个地被淘汰了,她们却依然还留存在队伍中。  选秀的第二天晚上,那一夜很是寂静,姑娘们都躺在床上休息。妤儿也是累得腰酸背痛,一倒下便不想起来。  床榻上隐隐又传来了啜泣声,妤儿上前一看,叹息一声:  “彩儿,你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彩儿是桥头张员外家的女儿,十一岁的年纪,在这批新秀宫女中,也找不出比她更小的了,她还没有这么久离开爹娘,又折腾了这么两天,越发地难过起来:  “妤姐姐……我想我娘亲,我想我爹……我想回去……”  妤儿赶忙说道:  “彩儿,别哭了!让吴嬷嬷听见了,你又得吃耳光了!”  可彩儿实在是想爹娘,她止了哭,还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妤儿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她,何况自己心里也是沉甸甸的,一时间二人无言。  一旁的冯慕音微笑着:  “妤姐姐,你们是要买驴吗?”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妤儿和彩儿都摸不着头脑,慕音捂着嘴一笑:  “若不是要买驴,怎么一个个嘴倔得这么老高,像是要栓那麻绳呢!”  妤儿和彩儿这才恍然大悟,笑着打冯慕音。  这冯慕音是妤儿和琦珏来秀女馆后认识的,她今年十四,是江南女子,此次被家乡举荐上来,坐了数月的船,这才到了京城,在妤儿和琦珏的马车往这里赶的时候,她已经在这里呆了好几日了。  她的肚子里有不少有关江南的故事:她的家一处很漂亮的院子:房屋高大,墙体洁白,房顶覆盖青黑色瓦片,随屋顶的斜坡成阶梯状,家的附近有一片巨大的荷塘,到了荷花开放的好时候,全家人便会到池边散步赏玩。微风拂来,满池的粉莲摇曳,隐约还能看见些漂亮的红鲤鱼游泳,锦鳞穿梭,美得好像一幅画。  她从前很爱在那荷花池边耍,那荷花是粉色的,荷叶很大,顶在头上可以遮阳。她不会水,然而家中的家丁是会水的,老家丁每次去荷塘,都能摘回半船的“寸三莲”的莲蓬。那莲蓬里整整齐齐地排着莲子,仿佛那蜂房里簇拥着的小格子,把这些莲子晒干,刷掉表皮。莲心可以和茶泡在一起,泡成一杯热气腾腾,比黄连还苦的莲心茶,这是爹的最爱;而剩余的部分则可以轧成莲子蓉,做成莲子糕……  “莲子糕?”彩儿愣住了。  “对的。”  慕音笑着点点头,说道:  “等这几天的选秀忙完了,姐姐带你去吃,好不好?”  慕音告诉彩儿,她最爱吃的“莲子糕”,是老家东街一家糕饼铺的手艺,它用“寸三莲”的莲蓬,取了莲子晒干,刷掉表皮,去掉莲心,轧成莲子蓉……做出的莲子糕一股清香,行人每每路过,都会在那摊子边吸鼻子……彩儿果然很吃这一套,她目不转睛地听慕音说着,眼皮也不眨,心里痒痒的:  “真的吗?”  慕音笑着:  “真的!”  这下子不光是彩儿舒展了眉头,便是琦珏,眼睛里也放出了光。妤儿有了慕音的这番话,竟然也暂且忘了这些天心里的烦闷,露出了笑容:  “慕音,谢谢你……”  妤儿知道慕音背井离乡,心里的苦绝不比她们深,然而她却还能绘声绘色地逗她们开心,这么一想,心里便有些感激。  慕音轻轻笑笑:  “出门在外,姐妹们该是互相照顾的,若是这点小事还说谢,那么也太见外了。”  妤儿见慕音样貌谈吐都不俗,知道她不是出自穷苦人家。原来冯慕音竟是竹山县县令冯铁生的女儿。作为县令之女,她一言一行,都落落大方,显出大家闺秀的样子。妤儿琦珏和彩儿,从小并未受太多的规矩束缚,与之一比,便成了小家碧玉,输了慕音一截子。  慕音与彩儿这些天与妤儿琦珏相谈甚欢,四人很快便亲如姐妹,慕音说道:  “妤姐姐,珏妹妹,他日我们若是一起进宫,今后终身便在这宫里,与爹娘一见,怕是不能了!果真是那样,定是要相互扶持,抱团取暖!”  琦珏眨眨眼:  “音姐姐,你一定要进宫吗?”  慕音和妤儿的脸色变了,倒是彩儿一愣,追问道:  “不然呢?你难道还有别的路可选?”  琦珏正要开口,见妤儿脸色一变,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只得停住,这时查房的脚步声传来,四个女孩子赶紧都敛声屏气,装作睡熟的样子。  负责查房的嬷嬷进来绕了一圈,见没什么动静,便走了。琦珏和彩儿睁了眼睛,探头探脑,见嬷嬷果然不在,都捂着嘴低低地笑,显得很兴奋,琦珏竟然开口道:  “我们说到哪儿了?”  “珏儿,别说了!”  妤儿沉着一张脸。琦珏不明白姐姐为何发火,还有些委屈。  慕音是个极其聪明的,她定了定神,马上便知道了妤儿的心思,这排房里人多口杂,正是是非之地,“不想进宫”这等话一旦出口,马上就会传得人尽皆知,若是传到了太监嬷嬷那儿,那可就了不得了!她望望四下,低声告诉琦珏利害关系:  “珏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今日的话,你务必咽回肚子里,今后再不可提起它,再不可说第二遍!如果你的这个念头被管事的嬷嬷听到了,你和你姐姐,都会‘飞来横祸’,这不是吓唬你!”  珏儿害怕地点点头。然而彩儿却依旧有些迷茫,甚至有些满不在乎。  住所很宽敞,并排睡着二三十个姑娘,月光透过阴冷的窗子,洒在妤儿的脸上,也洒在琦珏和慕音的脸上。琦珏觉得有些冷了,往妤儿的身旁靠靠。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她们便能出这排房了吧?  琦珏早早地睡去,妤儿依偎着琦珏,她望着这个与她从小长大的,如今陷入了沉睡的妹子,心中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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