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熙九年,仲春 马车赶了大半日,抵达皇宫时已近黄昏了。 西边的天际被云霞染红了大半儿,映衬的整个皇宫都金灿灿的,肃穆而辉煌。 四岁的萧漪宁被刘尚宫抱坐在大腿上,透过马车的窗牖往外看,白玉般的大理石栏杆上雕刻着蜿蜒腾飞的巨龙,红墙金瓦,勾栏玉砌,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这便是皇宫了,今后她要生活的地方。 舅父说爹爹战死了,娘亲跟着爹爹走了。她不知道死是什么,但隐隐有种直觉,她从今往后再也没有父母了。 宫里来人时,舅舅跟她说那是陛下和皇后娘娘要接她入宫,以后皇宫便是她的家了。 她以前听母亲说过,母亲和皇后娘娘相识于闺阁,是感情最要好的姐妹。母亲是那样好的一个人,皇后娘娘一定也不会差的。 马车抵达通瑞门时,刘尚宫抱着她下了马车,接受侍卫的排查,又继续步行着往前走。 “刘尚宫,咱们要去哪儿?”漪宁被她抱着,声音绵软糯糯,一双大眼睛水蒙蒙的,整个人像只无辜的小兔子。 刘尚宫而今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生的白净,细眉凤眼的,笑起来时无端端让人觉得亲近:“回姑娘,咱们去承乾殿,陛下在等着您呢。” 漪宁低低“哦”了一声,略有些失望地垂了头,她还以为是要见皇后娘娘的。 承乾殿里,身着玄色龙袍的伟岸男子在龙案前坐着,内监方德宣送来的茶水他一口也没喝,威严肃穆的双目时不时的瞥向外面,神色里透着些许不耐。 大殿之内静悄悄的,眼见陛下的眉头微微蹙着,两边坐着的嫔妃乃至皇后无人敢出言说话。 陈贵妃仗着自己是多年得宠的老人,此时走过去柔声宽慰着:“陛下宽心,萧姑娘想必一会儿就到了。” 顺熙帝缓缓抬眸,看到陈贵妃国色生香的容颜上满是关切,他拧紧的眉梢松弛几许,转眸看向右手边的皇后:“你派去的刘尚宫怎么回事,这时候了还不见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皇后张口欲要回话,外面小太监进来禀报:“陛下,萧姑娘到了。” 刘尚宫抱着漪宁走进大殿,对着里面的一众主子下跪行礼:“陛下,萧姑娘到了。” 刘尚宫话音刚落,漪宁就感觉自己被另一个人抱了起来。那人体格健壮,雄厚而结实,有些像父亲的怀抱。 顺熙帝看着怀里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不由想到了同他义结金兰的好兄弟,战场上为救自己被敌军万箭穿心的一幕。他鼻头一酸,眼眶有些红了,沙哑着嗓音对她说:“阿宁,对不起……”是他让这孩子小小年纪成了孤儿。 漪宁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何向她道歉,但她看得出来,他似乎很难过。以前父亲难过的时候她就会亲一下父亲的脸颊,这样父亲就会开怀大笑,还会夸她是贴心小棉袄。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漪宁突然也有些不忍心,下意识抱上他的脖子,在他左侧脸颊上印了轻轻一吻。 承乾殿里突然变得很安静,落针可闻。 众人皆知,顺熙帝并不喜欢小孩子,皇宫里的皇子、公主们被他抱过的次数便屈指可数,更别提有谁敢这般大胆地去亲吻他的脸颊了。 大家不知道的是,其实顺熙帝并非不喜欢小孩子,实在是宫里面的孩子被后妃们教育的对他充满敬畏,少了寻常人家的父子之情。久而久之,他也就不愿意跟孩子们亲密了。 而眼前这个孩子无意的举动,让他不由想到了民间那最质朴纯真的父女亲情。 大夏朝至今已延绵百年,但顺熙帝这个皇室血脉却是在民间长大的。 正新十九年,淑慧皇后因巫蛊案蒙冤自尽,顺熙帝的祖父文睿太子为其母淑慧皇后申冤,却被人安上谋反的罪名,太子府满门被诛。 那时候,文睿太子的嫡长子——顺熙帝的父亲尚在襁褓,被贴身内监秘密带出了太子府,自此流落民间。 顺熙帝的父亲长大成人后娶了民间女子为妻,夫妻二人合伙卖包子为生。 顺熙帝这个皇曾孙,一出生也就沦为包子铺里的小儿郎。 十几年前朝中权臣当道,官员腐败,导致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起义大军揭竿而起。他这才趁此时机和结义兄弟萧景旗顺势举兵,扬言要讨伐佞臣,清君侧。 因着他文睿太子嫡长孙的身份,引来各路兵马纷纷响应,一时间举义大军势如破竹,不过半年便打到了皇城长安,手刃当时的佞臣司马宇辉。 大同帝庸碌怯懦,将帝王玉玺双手奉上。 自此,二十一岁的包子铺小儿郎一朝称帝,成了这天下之主,也便是如今的顺熙帝。 他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位,却又在不知不觉间流失了民间最质朴纯真的亲情。 顺熙帝记得,他做皇帝之前也曾有过一个这般甜心的女儿。那是他的嫡长女,小名唤作阿宝。阿宝聪明机敏,整日里最喜欢粘着他。每当他有了烦心事,她也会这般趴在他的脸上亲一口,然后纯真无邪地冲他笑。 不过那孩子命不好,小小年纪却因为染上天花夭折了。 余下的儿女们都是在他称帝之后生下的,个个儿都怕他,倒是再不曾有阿宝那般合他心意的孩子了。 看着怀里乖乖巧巧又惹人怜爱的小姑娘,顺熙帝有些恍惚,只觉得是他的阿宝又回来了。 “阿宁是个乖孩子。”顺熙帝满目慈爱地亲了亲她那粉嘟嘟的小脸儿,眉眼间涌出慈祥的笑意。 后宫众妃满脸的不可思议。 皇后瞧出了陛下的心思,想到以前的女儿阿宝,一时间也颇有些感伤。她理了理情绪,温婉浅笑着:“陛下,萧国公已经不在了,给再多的封赏也于事无补,倒不如给这孤苦的孩子一些赏赐,您觉得呢?” 顺熙帝点了点头:“皇后所言甚是,那就……封这孩子做个郡主吧,安福郡主。” 陈贵妃笑着接话:“想来郡主日后也会如这封号一般,平安顺遂,幸福一生。” 皇后过去点了点漪宁的小鼻子,宠溺道:“阿宁长得跟你娘一样水灵。陛下封你做了郡主,还不快谢谢陛下?” 漪宁不知道郡主是什么,但看大家的反应就知道,肯定比“姑娘”更厉害一些。她唇角一弯,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来:“谢谢陛下。”声音甜软的像刚出炉的糯米糕子,回味时还浸着荷叶的清香。 顺熙帝宠爱地捏了捏她水嫩嫩的小脸儿,手感柔软细腻,似乎还很有弹性。 这时,漪宁张嘴打了个哈欠。 皇后道:“陛下,椒房殿阿宁的房间已经让人收拾妥当了,不如让臣妾带她去休息?” 漪宁的母亲宁氏和楚皇后未出嫁前是最好的手帕交,皇后自打长女阿宝染上天花夭折,至今膝下无女。她让刘尚宫去接这孩子入宫时,便想好了要像亲生女儿一般抚养她长大。 不料陈贵妃也开了口:“陛下,皇后娘娘掌管后宫日理万机,怕是要忙不过来。臣妾甚是喜欢这孩子,不知可否让她住在清池宫里,也好同二公主作伴。”说罢又怕顺熙帝不允,补充道,“臣妾定会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陛下尽可放心。” 皇后脸上笑意微僵,还未开口,便听顺熙帝沉声道:“不必了。”他抱着漪宁往上提了提,“这阿宁乖巧懂事,甚合朕心。今后便让他住在承乾殿,朕亲自来教养。” 众妃皆是一惊,再看向那三岁的女娃娃时,艳羡者有之,嫉妒者有之。 只有漪宁一直呆呆地任由陛下抱着,不悲不喜。皇宫里的人她都不认识,似乎跟谁住在一起都是一样的。 顺熙帝遣散了后妃,亲自抱着漪宁走进内室,将她放在龙榻上,并体贴地为她褪去了鞋袜。 见方德宣进来,他吩咐道:“去偏殿收拾间卧房给郡主居住。记住,床褥帐幔一应用最好的。” 方德宣应诺退了出去,顺熙帝对漪宁道:“阿宁先在这里小憩片刻,待你的卧房收拾好了,今后便住那里。” 说着,他又唤了两名宫女过来看护,以防她掉下床来。 一切都吩咐妥了,他正欲起身出去,右手的小拇指却被小丫头紧紧攥住了。 顺熙帝扭头时,萧漪宁正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眼睛亮晶晶、水濛濛的,无辜中透着些可爱。 顺熙帝看得心上一软,在床沿坐下来,笑眯眯看着她:“阿宁怎么了,睡不着?” 漪宁依旧抓着顺熙帝的手指没松开,一语不发的。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嘴角渐渐开始往下拉,一撇一撇的,眼睛里也开始布满了水雾。好像珍贵的黑宝石上蒙了细纱,朦胧的让人看不真切。 顺熙帝一颗心都要软化掉,复又把她抱坐在自己的腿上,拍着她的肩膀轻轻哄着:“阿宁不哭,阿宁最乖了。” 他不哄还好,这一哄小丫头哭的更凶了,边哭还边含糊不清地呜咽着。 顺熙帝倒是听清了她话里的意思,这是又想起爹娘了。 ——“陛下,能为国尽忠是微臣之幸。只是,微臣家中仍有妻女放心不下,还望陛下能够照料一二,臣即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好兄弟萧景旗临死前的话仍在耳畔,顺熙帝不由升起一丝愧疚。 他答应了要替他照顾妻女,不料弟妹刚烈,得知夫君死讯后殉情而死。如今,就只剩下这可怜的孩子孤苦无依在这世上。 他心疼地抱紧了怀里的女孩儿,低声安慰着:“阿宁乖,从今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家了,朕会像你爹爹一样疼你,护你,宠你……” 不知过了多久,漪宁许是哭累了,最后趴在顺熙帝肩头睡着了去。 看她睡着时还带着哽咽,湿漉漉的睫毛微微颤动。顺熙帝怜惜地亲了亲她眼角的泪水,小心翼翼将她放置在榻上,盖上锦被。 他的动作轻柔小心,似乎生怕一不小心惊扰了梦中的小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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