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舒服,四肢躯骸仿佛得到了安慰,泡在温水里,不,像是吸满了热水的布,也不是,是木棉,是羽绒。 睁眼,合上,湿热布开始擦脑子。 那种揉动感无比熟悉,催人放下意识。 兵祸即杀生之祸 人间即是地狱…… 不知人伦,无异禽兽? 讨债还债,轮转不停!! 洪钟回荡脑海,恶煞海鬼,啃食。啮痛,扭动、挣扎,徒劳。何时得死亡,何处是解脱!夜叉狞笑、嚎叫,远方恶鬼无边无际,垂涎等待。 睁眼已天黑,只是一场噩梦。入眼陈设,虽看不清,无疑在家中,地砖上。 ??? 手想动一下,却被紧紧绑着。 哦啊……头疼,胸口也疼。怎么会这样……记忆闪现: 住持嚎叫着,锡杖砸向镜子。 心慌扑跃,头上叉臂才格开一掌,忽地胸口就一闷。胸骨清脆地疼,随即心肺像被轻轻揉了一下,就是这样的感觉。 随即脑门又被掌风拂到,之后,之后就不知道了。 心虚地意识到,我成了俘虏。 好像……他被镜子刺伤了。所以镜子跑了么?住持盘腿端坐,他的呼嚎在耳边震响。果然脑子被打出毛病了,好乱…… 眼睛开始适应黑暗,但头还很昏,昏太久内急。正想随身解决,听到了镜子的声音,她察觉我复苏,笑着连说了几个你字:「……你过来。」 蜷腿扭动身体,像蛇一样擞过去。镜子:「绳结在那儿?」毕竟手还能有点活动的余地,找到绳结或许能够解开。 「结太紧了,我试试,别乱动。」 背靠背她探手摸索,挠得我笑起来,但终于无果。 摸下了她的簪子,用尖头去扎她绑手腕的绳子。 反绑的手在狭小空间的活动,又怕捣到她的手,只觉疲乏使不上劲。 忽然抄起禅杖,只在眨眼间。但他哇地叫起来,断剑沾血。 ……… 记忆颠三倒四地蹦出,头胀得像要从里面撑开。 「哎,疼!抽筋了。」经此一番勉强的动作,小臂竟然痉挛。筋肉攒拧,想捏开却没有手,无助地喘气,疼痛愈烈。 镜子抓住我的臂膀:「这里?」「往下,靠手腕。」 她捏拿几下,痛感顿散。「你歇歇,绳子已经烂了,我自个儿挣得断。」 「我们怎么在这里的……?」 镜子还笑得出来:「你被打傻了么?」 就记得些零星片段,我愣愣不作答,她便解释道:「三娘一去上香,老贼秃就叫咱过去。」 说话间,镜子已挣脱了周身绳索,须臾也为我解开。 摸索四周还算空阔,中间有根石柱;墙是坚厚平整的夯土,像是个储物的地窖,头上有非常微弱的光。找了个僻旮旯,原来还有便桶。解手时的充胀感,让我再次确信存活着。 跃起掌击窖门,高有九尺,上面插了栓,两扇木门只微微顶起,漏进少许光,又暗了,有些臭。 忽然想到:天王补心针还在么? 剑自不必奢望,锤子也一定被收走了,但那铁管伪装成了短笔,假如万幸瞒过老僧……撞击地面,应该也能触发机括,用钢针射烂窖门…… 可是摸摸身上,跟剑都被收走了,就知道没这么容易的事。 「我们要困死在这里了。」 「你这个样子,还想做甚么侠客!天无绝人之路,咱学拳练剑的,不应该是老子拼一条命谁也挡不住么?」 自尊为她唤醒,瞅了眼窖门:「等人送水带饭,就冲杀上去。」 听镜子复述,依稀记起来,又有些陌生:我们把尸体往山下乱林里扔了,找到三娘草草谈了塔中的事。其时已过辰时一半,她要上早香,才走,住持便差僧人请我们过去。 ……… ……… 住持盘坐房中,他皮面老朽了,但端坐时沉稳如山。身前摆两个蒲团,显然是请我们坐下。 正想盘腿坐下,却见镜子眼色,当即改为跪坐,以免遭到袭击时不好起身。 「二位施主两至废塔,想必也因为一些世俗讹传,其实塔上有的只是舍利与经卷。」 虽知找我们没有好事,但想不到第二次到塔中的事这么快就被发现了。是尸体没丢好?还是为人目睹?这么说,已经知道是我们杀了人…… 看着住持干涸的眼睛,甚么也看不透,心跳得很快。 「阿弥陀佛。塔中人之死,固其昨日所修。施主今日所为,亦不免善恶果报。」 门外有来来回回的脚步声,难道已经被包围了? 脊背在脚步声中发凉,镜子却镇定自若:「哦?但以小女子看来,这句话在贵寺却是不灵的。」 老僧不答,只是念了声佛。 「———敢问大师,鉴真东渡,是何缘由?」 「南岳慧思禅师迁化之后,托生倭国王子,兴隆佛法,济度众生。日本乃有缘之国,惟缺一传律人。」 「果为传律,为何将王右军真迹行书一帖、小王真迹行书三帖偷运?」 镜子语气激烈,老僧无动于衷。她虽知必非真迹,但引述原文更冲耳,挺了一下胸:「那可是无价国宝罢?」 老僧含笑道:「施主想必是读了那本东征传。书中所说王右军书帖,即为《丧乱帖》,是唐人双钩填墨摹本;小王三帖亦然。鉴真大和尚为弘扬中华文墨,携摹本远渡重洋,有何不当?」 这倒和史老板说得不差,住持又道:「荣叡普照顶礼鉴真大师足下,说了七个字:北国杀业可解矣。」 这甚么玩意?看一眼镜子,她翻了下眼,也猜不透。我立即将目光投回老僧,生怕他趁机偷袭。 「安史之乱的起因,有人说是明皇黩武,国力耗竭;有人说是藩镇失制,久而欺主。这只是从世间法来看。具体到因果,鉴真大师早已观出:安禄山史思明之辈,在过去三世之中是猛虎飞鹰,禽兽之王。 一时北人多猎,野兽就近托生胡人。胡人子继父妾,不知人伦,无异禽兽,足可证也。畜/生道业尽,转入人道,累世捕杀,冤孽如山,索杀生者偿命,讨债还债,轮转不停。」 他起初尚有笑容,话到中途,时不时摇头叹息,痛心疾首。这一通荒言诞语,如今听之仍是目瞪口呆。 又道:「北方杀业将满,鉴真大师发愿化解。恰倭僧求律,可为无量功德。惟屡遭阻挠,拖延十余年。天宝十二年终成使命,然距安史作乱只剩两载。劫难已定,积重难返。但唐王终能戡平胡乱,亦赖这份功德之力。」 老住持叹了一声,目光垂下,不作话了,镜子道:「东渡耗费甚巨,铸钱、香料,无可胜数,又是谁出资的?」 老僧身形一震,我也随之一震,仿佛全身毛孔都紧缩了。但他只是念了声佛,而后又泰然道:「塔顶四十卷金刚经、华严经名目下,夹卷着失传于东晋的三十七品经抄本。 其时许多经典毁于战乱,又有高僧流寓河西,故真经得存于敦煌。万里之遥,沿途瀚海,藏经之地外人莫知。倭僧不知如何取得了经抄,让给了大明、开元、既济三寺,换来资助。万里之德,万里报之。瀚海之劳,东海渡之。 真经失传数百年,万幸得归,本寺封藏塔顶,不承想遭世人疑心。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官差搜检诸寺,荣叡遁入水中,难道是藏些入水即烂的经卷?我正想出口反驳,却见镜子使了个眼色: 「大师一言,教我茅塞顿开。」 是要从长计议?正起身,忽然意识到,始终绷紧的神经,在这一刻松懈了。 不好。恶感一瞬已察,但来不及了,禅杖忽然在那双老手中……… 「怪我瞧他老朽,低估了本事。」他娘的,我也没想到。不过…… 「好在老家伙还有些僧人的慈悲,不然我们已到了鬼门关。」 「他只是不敢和茅山派结下血仇。」 说话间,头顶有些响声,须臾窖门拉开,光线透了进来,刺痛了眼睛,避到旁边。 勉强移开手,饭盒用绳吊下来,有些刺鼻,是小沙弥的声音:「二位施主请用斋。角落里有便桶。」 「请小师父松绑。」 老住持的声音:「太白、茅山的弟子,是不会被绳子困死的。」 「大师抬举了,这绳子太紧,我们挣不开。」 「那你们再折腾一刻儿。」 哼,你不下来,我便坐以待毙?往前一步,弹跃而起。??这是———! 一蹬之下,惊觉力软不继,小腿疼痛不已。 但见老僧快掌压顶,我勉强举臂虚拦。吸气时,一股很浓的异味,臭得头晕目眩,一刹那心死如灰。 掌风只是轻轻拂到手臂,我已自己摔落。 老僧只道自己掌力无敌,隔空将我拍落。大笑之中,地窖沉没于黑暗,听得铁条的哐哐响,窖门又被栓住了。 趴在地上,手脚硌疼,镜子扶我坐起。那臭味———原来是「塔里头的垃圾?」 回想跃起时,隐约见到了九层之上的巨石。这么说,我们现在就在塔下,这就是地宫么? 镜子却说:「地宫深一丈二三尺,藏有舍利、法器,而这个地窖约九尺,空空如也。更何况地宫唯恐外人进入,怎么会用来囚禁我们?」 「但是……建造记录只提到了地宫,这个地窖应该是后来才挖的。承台用以承负高塔,开凿必经严密核算,且地基坚硬,挖掘不易,不可能只为了造一个普通的储藏室。」 镜子轻轻嗯了一声,并非完全的赞同,若有所思,稍后道:「地宫大者如扶风法门寺,可立二三十人;小如杭州雷峰塔,由塔心下建一室,再掘一四方坑,长宽不过尺半,以千斤巨石封住。或许栖灵塔与之相同,这地窖下约有个四尺深的坑,便是地宫了。」 所以,即使地宫就在脚下,也很可能为巨石遮盖,无法进入。 这一可能性我不能否认,但一想到她之前的豪言壮语,天无绝人之路,就这样困死了?我不信,不信……便被鼓舞了:「等山穷水尽,再心死不迟。」 地窖四壁严实,没有特别的物件。敲打墙面、跺踏地面,也没有中空的响声。 镜子安心吃斋,见我无功而返,道:「也许是我们想太多了。」 真找遍了?一念闪过,跃起。手按窖顶,摸到不太平整的砖石。 连试了几个地方,镜子道:「白费劲!这上面要有暗门,就直接通到地面。谁设计这么个机关,肯定有病。」 她语调怪异,尖酸刺耳,正当我为其惹恼,她却说道:「往靠边的地方试试。」 起初未解意思,稍后明白过来:让我在四壁附近探索窖顶。 理不清头绪,只是照做,跳摸之下,竟真有些异感。再试了一下,果然微微松动。 「怎么?」大概是见我在原地跳了两下,镜子察觉异常。 「这石头是松的,但我推不动。」「你抱我上去。」 跳在半空中无从借力,我便抱着镜子的脚腕将她举高,低腰抬腿,用膝盖顶了一下她的脚,送她跃到肩膀上,扶稳她踝上,渐顶直身。 咔嚓一声,石块作响,肩上所受的力量陡然变大。腿有些抖,努力支住。喀喇喇石块被顶动,摩擦声持续了一会儿。 镜子道:「你会生火么?」「钻木取火么?小时候和哥哥试过,搓了一个时辰也没用。」 她让我放下,去从饭盒里摸出筷子:「在木板上开个洞,插进去搓。」 从饭盒拆下一块木板,用簪子插了小洞,插上筷子。 起初我还抱有希望,偶尔有点火光,但久久不见点燃。 「能行么,钻了好久了。」「还早着呢,筷子都是削滑了的,要是新砍的带木刺的才容易点燃。」 她搓了良久:「腻了,你来。」又忽然想到:「少了个东西。」 她掏出《唐大和上东征传》纸抄,垫入木洞,火花溅到纸上,一会儿果然搓燃了。 纸烧得很快,趁在熄灭前点燃木板,却只有很小的火焰。我想再拆一块木板照明,她劝我省着续火。 弱焰只能照亮很小的范围,抱镜子举火凑近,窖顶上开了一个黑黢黢的洞。 「里头是甚么?」「这是在塔壁里。」 她在我的帮助下扒上去,再接过木条,伸手拉我上去。 想不到这塔壁内,还藏着密道。惊愕自不必多说,这密道不知通往何处,或许尽头重见天日,或者通向不知何处的地宫,或许那里面就有能砸开窖门的东西,一想到种种可能,欣喜若狂。 走了几步,密道拐了个弯,便绵延而上。木板光暗,我们摸着石阶,小心爬行。阶面光滑,边缘圆润,时急时缓,隔一段路便拐个直弯,我知道,那说明已从四方塔的一面转进了另一面。 最终会通到那儿?镜子说,密道的尽头是塔顶上的须弥座,我总觉得不太对。 在塔中仰望时的压迫感憬然在目:「第九层塔有多高?」 「二丈七。」我希望她告诉我,总之是很高的,但她的记性很好,竟说得如此详细。 「第一层?」「二丈六。」 「栖灵塔向上逐层变短,为何第九层反比第一层还高?」 她似乎早已想过这个问题,脱口而出:「最高层算上了塔顶。」 「但你可有看到,九层之上是一块巨石,而非瓦顶木梁?」 如果没记错,从里面看,第九层是很矮的,仰望时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恐怕,在九层之上,还藏有一层。 带着这个期盼,一直爬到疲惫,空气也越来越差,一旦火熄灭,便说明空气已不足维持呼吸。 所幸到我精疲力尽、看见黑暗尽头的光明,火已续了两个板,还未熄灭。 第十层上面是塔顶的薄砖望板,中间高可八尺,四边矮下去,地上是一整块巨石板,小窗户被塔檐遮挡着,虽不明亮,空气令人舒心。 塔中堆着一些箱子,但都上了锁。镜子摇摇头:「怪你。」怪我? 「————要是补心针没被收去,还可以破开锁。」 「那能怪我?四寸长的铁管,还有个笔头,放身上一摸就露馅,还能怎么藏?」 似乎是因我语气不自觉地有些不善,换来似怒非怒的瞪眼。 我转过身去,扒着窗户,不予置辩。 绑人的绳子在地窖里,虽然麻烦了些,也可以从窗子出去。 何况,凭我们两个人,即使开不了锁,也能把这些老旧箱子掼散架了。 经过这番爬行,我很疲倦,就想保持这份闲适赖一会儿。 但镜子不能体谅我的酸痛,只得和她一起抬起箱子、抵住地上另一个,相互撞击。 这些箱子有的是一百年前的老东西,如果住持见到我们这样损坏,不知要震怒成甚么样子。 「你看!」箱子没撞开,却因没抵住,被一撞移开,巨石板上露出了一个寸宽的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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