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地区的秋日想必夏日毫不逊色,依旧是烈日炎炎。我虽功力深厚,可也架不住在阳光下待这许多时间。  苏炟见我不太舒服,便做出一副虚弱的样子,对苏燃道:“大姐,太热了,咱们有伞吗?”  苏燃忙命云新拿来了伞,就要给苏炟撑上。苏炟微微一笑:“我自己来就好。”说着,他接过了伞,自己撑上,我也就理所应当地躲到了伞下。  见他如此照顾我,我心中难免欢喜。  “小狐狸,你可真好。”我说。  他微微一笑,并未说话。  我就这样躲在伞里,和他一同走着,距离近到我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苏小姐、苏少爷,前面就是了。”引路的人对我们说。  苏炟抬头看向那园子,低低地说了一句:“不对。”  “什么不对?”我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那园子。刚刚只顾着盯着苏炟,对周边事物都没怎么在意。如今一看,可真是让我疑惑。  这园子的阴气,比那棉花地里的阴气还要重!  远远地看过去,便能感受到里面的阴气震天。  “奇怪,”苏炟喃喃,“除了你,我还从未见过比这强的阴气。”  我听了这话,竟然有些小得意:“那是自然,我可是大名鼎鼎的画中鬼,小鬼们都要叫我一声‘姥姥’呢!”  苏炟轻轻一笑:“是,你是最厉害的。”  我狠狠点了点头,伸手就想搂过他的腰,可惜我碰不到他。我只好放弃了手上的动作,只在他耳边轻语:“所以有我在,阴间的鬼,谁都动不了你。”  “那多谢姥姥庇护了。”苏炟轻声道。  “阿炟,别发呆了,进去吧。”苏燃刚和沐老爷寒暄了一番,正要进园子,却发现苏炟还在原地站着发呆。  “好的,大姐,我这就来。”苏炟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园子走去。    这是个挺别致的园子,花草树木自不必说,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更是一应俱全。不仅如此,一些本不该存在于这里的东西也是数不胜数,比如我,还比如刚刚那个嬉皮笑脸从我身边走过的男鬼。  这里简直就是鬼魂的人世!  在苏燃等凡人的眼里,这里不过是一个别致的园子。而我和苏炟看到的则不是这样,我看见路边有小鬼在追着竹蜻蜓嬉戏,还有卖丝线的小贩在推着车叫卖,路边楼上有未出阁的女儿从窗户里向外张望,还有老妇坐在门口洗衣服……  死去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鬼。  这里树多,阳光照射的地方少,因此这些鬼魂纵使在白天出现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怪不得这里阴气这么重!  看样子苏炟也没见过这景象,他轻声问我:“我们是不是到了阴间?”  我看着前面有说有笑逛园子的沐老爷和苏燃,犹豫道:“应该不是。”  前面的沐老爷见苏炟脚步慢了,回头要招呼苏炟,却看见苏炟一脸没见过世面的表情,不觉有些轻蔑:上海公子哥都没见过我这样好的园子,可见这上海公子哥也就是个绣花枕头。  “二哥,你是不是累了,我来扶你走吧?”云新退到苏炟身侧,关切地问。  苏炟摆了摆手:“不必了,”他收了伞递给云新,“我在这里仔细看看,你们先走吧。”  云新接过伞,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上了大部队。苏燃一直在和沐老爷谈生意,根本无暇顾及苏炟。  终于,只剩我和苏炟,还有身边这一群鬼了。  这么好的景色,只有我们俩,本来该是我坦露心迹的好时机的,可是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多鬼在这里!  真是天意弄人。  “我还是看风景吧,装作看不到的样子。”苏炟目视前方,语气平静。  “是,低调些好。”我表示赞同,然后跟着他一直慢慢往前飘着。  “呀,姑娘,看你面生,不是本地鬼吧?”一个看起来生前应是公子哥的鬼拦住了我的去路。  苏炟见我被拦了,便放慢了脚步。  “关你何事?”我没好气,推开那鬼就要向前走。  “你一来这我就注意到你了,”那鬼追上我,笑嘻嘻地道,“你一直跟着这个活人多没意思,不如割舍过去,和我在死人的世界逍遥快活。”  我听了这话,不由冷笑一声,在苏炟身边停了下来,回头问那公子哥道:“看你这么熟练,生前到底调戏过多少良家妇女?”  那公子哥一展扇子,一脸的春风得意:“一般一般,也就四五十个吧,正经做我姨娘的也就十来个,比不上隔壁姓沐的。”  “十来个,”我低头冷笑,又有些控制不住了,可苏炟就在我身边,我还是努力冷静下来,问,“你是怎么死的?”  公子哥有些不大好意思:“酒喝多了,摔进池塘……丢人,丢人。”  我不由得握紧了拳头,面上冷笑:“那还真是便宜你了……”说着,我便要动手。  “小蘅,”一直不说话的苏炟开口了,“莫要冲动。”  “呀,不是说好低调的吗?是你冲动还是我冲动?”我被苏炟吸引了注意力,回头问他。谁知道他这一开口会引出什么事?  可我不幸猜中了,果然有事。  “原来是你能看见鬼。”那公子哥阴森森的声音响起,我回头看去,只见他面色变得惨白,脸也肿胀起来,活脱脱一个溺死鬼的模样。  我立刻释放出周身煞气,园子里顷刻便刮起了阴风。那公子哥看这阵势,知道我不是善茬,便退了几步,离我远了些。园子里别的鬼显然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变化,都放下手中的东西,朝这里汇聚起来。  我轻蔑一笑,根本不当回事,转身在苏炟身外设了结界,又回头瞪着那公子哥,平静地问:“你想做什么?”  “来者,可是残魂?”那公子哥问。  他怎么知道残魂的事?  我警惕起来,问那公子哥:“你是何人?”  那公子哥收了折扇,道:“在下周从,沐老爷的妻弟,十五年前溺死在五里外池塘。”  “十五年,”我心中暗道,“这里简直就是姚墟升官发财的好地方!这么多滞留的鬼魂,够他折腾一阵子了。”  只是奇怪,这里这么显眼,地府没有行动也就罢了,为何姚墟也没有动手?  “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周从问。  “叫我‘姑娘’也太客气了,”我冷笑,“你叫我一声‘姥姥’就好。”  “你!不要欺人太甚!”那周从被我这句话噎着了,咬牙对我道。忽然他好似想起了什么,对他身后的群鬼们喊了一句:“这小子就是谭大善人要的残魂!大家快抓他去领赏!”  什么谭大善人?什么领赏?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一群鬼魂便如饿虎扑食朝苏炟涌了过来。我忙出了掌,狠狠向地下一拍,强大的阴气登时如涟漪一般向外扩散。那些小鬼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一下子便被震飞了。  然后我便看见这群小鬼在空中飘着,哼哼唧唧,不敢上前。  我冷哼一声,拍了拍手,转身便解了苏炟的结界,对他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吧。”  苏炟点了点头,十分利落地拔腿便走。虽然他一向走不快,可那些小鬼被我打的伤了元气,一时半会追不上来,所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出了这园子,苏炟深呼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那园子,道:“大姐和云新还在里面。”  我也回头看向那园子,道:“放心,那些小鬼都被我打残了,不会对你姐姐他们怎样的。”  苏炟带着我坐在路边亭子里,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问道:“他们说的残魂,是我吗?”  我知道他一定会问这个问题,可我还没想好如何编瞎话糊弄过去。  “别想着撒谎,我能看出来。”他又补了一句。  我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苏炟,却又低了头,不想直视他的眼睛:“你知道你为何和常人不一样吗?”  他没有说话。我接着道:“因为你是残魂转世。常人三魂七魄,你少了一魂二魄。我想,这可能就是你体质孱弱、感情虚无、能见鬼魂的原因。”说罢,我抬头,看着他。  他一言不发,仔细想了想,半晌,只说了一个“哦”。  早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大反应的,可我看到他这般模样,仍会替他伤感一番。  “你早知道了?你来到我身边,也是这个原因吧?”他问。  我低了头,不知该怎么说,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他轻笑,“什么上辈子的孽缘,果然是假的。”  我无可反驳,唯有点了点头,底气不足地道:“如你所说,那的确是个谎言。”  “为何阴间要追杀我?”他又问。  我听了这个问题就来气,开口就大骂那地府鬼吏:“因为你的存在证明他们办差不仔细,这会让他们开罪于阎王。那群胆小鬼,犯了错不知查、不知改,只想着掩盖真相、毁尸灭迹!他们想让你死,想让你魂飞魄散,从此他们就高枕无忧了!”  “那你……?”他有些迟疑。  “我是来保护你的!”我忙道。  “可是,为什么呢?这原本不关你事的。”他喃喃。  我低了头,不知道该不该把姚墟供出来。  “是有人相托……”我声音不觉弱了下来。  苏炟听了沉思了一会,却没有深究,只是点头道:“原来如此。”  “小狐狸,”我凑近了,对他道,“我不该瞒着你的,你不要怪我。”  “怪你?为什么要怪你?你又不是第一次骗我了,我早就习惯了,”苏炟笑了笑,又补了一句,“况且若不是你,我早就不存于世间了。”  我有些惊喜:“你当真这样想?”  他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笑了,不由得感慨:“若天下人都能如你一般通情达理,哪还有那么多的纷争啊?”  他也陪着我,坐在那里低头浅笑。  我看着他,觉得这是个说心事的好时机,可刚要开口,计划却又被打乱了。  “走吗?”他突然开口问我。  “去哪?”我问。  他看向来时的路,缓缓道:“去看看那棉花地,”他又回头看向我:“我怀疑他们口中的谭大善人,就在那里。”  显然,这里的鬼是从那所谓的“谭大善人”口中知道残魂的事的,他们还说什么“领赏”。既然苏炟的行踪已经暴露了,不如主动去找那谭大善人,问个清楚明白。  秋风恰到好处地来了,日光被云遮蔽。我转头看向苏炟,笑道:“小狐狸,此去凶险,你还是早点回去,我给你设下结界,你也安全些。”  苏炟摇了摇头:“我想亲自去会一会他,再者,”他笑了,“有你在,哪里会有什么危险?”  这话我喜欢!  “你放心,有我在,谁都别想动你一分一毫!谁若对你不利,我必让他十倍奉还!”我十分具有英雄气概地许诺着,仿佛自己真的是那为了苏妲己倾尽所有甚至颠覆社稷的商纣王。  虽然听起来怪怪的。    我和苏炟一同步行至那块棉花地。苏炟体虚,走到那里,已是浑身虚汗。  “要不要歇一歇?”我问。  苏炟摆了摆手,指了指那棉花地,道:“不必了,先把事情搞清楚。”  “你可要量力而行!”我劝道。  苏炟微笑:“放心,若有异样,我就走。”  我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你把那谭大善人叫出来吧。”  “好!”  说着,我回头看向那棉花地,伸出手在空中写了一份名贴,拍进了那棉花地。  没多久,只见棉花地上冒出一缕青烟。青烟渐渐会聚成人形,立在棉花地中央。这鬼魂大约四十岁,还留着辫子,长袍马褂,一看便知是什么年代生人。  “画中鬼杨蘅?”那鬼问。  我点了点头,问道:“不知阁下是否就是谭大善人?”  那鬼微微一笑:“是,免贵姓谭。”说着,谭大善人把目光移到了苏炟身上。我警惕起来,暗暗握拳,等着出手。  “残魂?”谭大善人问。  苏炟微微一笑:“在下苏炟。”  “能看见我们,那应该就是你了,”谭大善人笑着,从棉花地里走来,“竟主动找上门来?如今的年轻人行事都如此激进吗?”  苏炟十分冷静:“他人称您一句‘大善人’,想必您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应当不会对我这个不健全的人下手。”  谭大善人摆了摆手,笑道:“那是生前的事了?如今的我可不是这样。我受人所托,要你魂飞魄散,既已许诺,便不能食言。”  我哼了一声,冷笑着对他道:“怎么,想动手?”说着,我暗暗运气,就待他出手,好名正言顺地揍他一顿。  “不敢不敢,”谭大善人微笑,“画中鬼的威名我也有所耳闻。阴差都拿姑娘没办法,我又能如何呢?”  “那你想怎样?”我厉声喝问。  谭大善人瞬间沉下脸来。  “小蘅,莫要冲动,”苏炟稳住我,又微笑着问那谭大善人,“谭大善人必然是有所求,才会行此下策,在下猜的不错吧?”  谭大善人阴沉着脸,道:“你懂什么?”  我来了脾气,冷笑道:“不说是吧?等你挨了我的巴掌,我看你说不说!”说着,我横劈过去一掌,结结实实打在谭大善人身上。  他被打出去老远,阴气一下子弱了许多。我带着苏炟来到他面前,揪着他的衣领,活脱脱一副恶霸流氓的形象,威胁道:“你不说,我就再打你一掌!”  谭大善人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道:“不愧是千年厉鬼,就是不一般。”  “说不说!”我哪里有心思听他感慨?  “说,说,”谭大善人说着,坐了起来,“我都说。”  看来是个软弱的性子。  我设了个结界,把我们两人一鬼同外界隔绝,然后略带得意地对那姓谭的说道:“你如今在我的掌控里,可别想耍花样。”  谭大善人口中连连说道:“岂敢岂敢?我若再挨一掌,怕是投生无望了。”  “知道就好!”我恶狠狠地道。  苏炟坐了下来,坐在我身边。  谭大善人看了看苏炟,又看了看我,问道:“你们可知,我是什么鬼?”  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十分肯定:“冤鬼。”  周身没有煞气,面上没有痴意,又不是阴间的鬼差,自然是冤鬼了。  谭大善人点头道:“正是。我冤枉,冤情至今未能昭雪!”  “谁冤枉了你?冤枉你什么?”我问。  “冤枉我的人,是这里曾经的知县。他冤枉我,杀了个洋人!”  “洋人?”  “是,洋人,西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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