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炟的身体刚有起色,苏燃又病了。  没意外的话,是被我吓的。  毕竟苏燃那样一个不信鬼神的人,在沐家看见色鬼朝她扑过来都坚定地认为那是有人装神弄鬼。我那时就那样突然地出现在她面前,还和她的宝贝弟弟说话!她的观念自然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于是,苏燃也卧病在床了,显然不能再打理公司的事了。  而苏煜如他所说是个粗人,只会打仗,对于经济管理的事可谓是一窍不通。而苏炟体弱不说,又一向醉心于文学,又怎能去管理偌大个企业呢?  算下来,整个苏家,除苏燃外,略通经济管理的竟然只有云新一个了。  因此,如今的苏家名义上是苏煜在管着,实际上云新则成为了代理人。  苏家公司的事,自然有陈显来打理。  陈显是苏家的老熟人了,倒也信得过。他弟弟陈游,更是苏煜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因此,苏煜很放心地像往常一样,跟陈显客套了几句,就把云新塞给了陈显,让两人合作管理公司。  陈显欣然应允。  临出门时,陈显又对苏煜道:“舍弟陈游,后日就从北京到上海了。他在给我的信中曾提过,想请你出去吃个饭,让我帮着订一家西洋餐厅。不知道大爷钟意于哪家呢?”  苏煜笑了笑:“我与世隔绝的时间太长了,早就不知如今外边时兴些什么,陈先生就不必费心了。陈游兄远道而来,来便是客,哪里有让客人请吃饭的道理?陈先生若不介意,苏煜想请您和陈游兄一同在寒舍一聚。寒舍鄙陋,但也有专门待客的餐厅和全上海数得上的厨子,不知陈先生意下如何?”  陈显推了推眼镜,微微一笑:“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苏煜点了点头,“那便是大后日晚上六点,就在我苏宅,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陈显说着,微微一笑,出了门。    我趴在楼道栏杆上静静地看完了这一切,觉得无聊,又退回了苏炟的房间,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苏炟如今身体虚弱,不能下地走路,自然也看不到这苏宅内的许多事情。云知和云新如今知道了我的存在,自然是满心惧怕,若非迫不得已要来照顾苏炟,他们是不会进苏炟的门的,更别提同苏炟好好说话了。这样一来,苏炟对于苏家的事竟是一概不知了。我便主动请缨,帮他看着苏家,有什么事都会告诉他。  我觉得我们两个越发亲密了。  苏炟正在床上,靠着靠枕,坐着。他静静地听我说完,微微一笑:“大哥又要见到昔日旧友了,他一定开心得很。”  我点了点头,道:“是啊,好歹是一起上过战场的人,也算生死之交了。”  苏炟看似云淡风轻地说道:“有朋友真好。”  听他说这话,我不觉又心疼起来,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苏炟接着说道:“仔细想想,我所认识的人,除了家里的人之外,竟然就没有别的了。还好这世上大多都是正常人,人人都有朋友,真好。”说罢,他又是轻轻地微笑。  我低头笑了笑,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又何须我劝慰呢?他说这些话,不过是客观公正地看待自己的经历,客观地看待别人的经历。他不会自怜自艾,也不会狂傲自负。他以平等冷静的眼光审视世人、审视自己……这样的人,哪里还是凡人?分明是天人!  想着,我竟然开始觉得,我配不上这样一个人。如今的我狂妄冲动、暴戾恣睢,随便一点小事都能戳中我内心的伤痛让我发狂……或许一千年前的我可以配得上他,不,应该也是配不上的。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一番,却听苏炟轻笑着对我道:“想什么呢?”  我正要编瞎话,却听苏炟微笑道:“若不想说,不必勉强。”  我忙道:“不是不想说,只是难以启齿。”  苏炟轻轻一笑,道:“既然难以启齿,那还是不说为妙。你有你自己的世界,我也有我自己的世界,我们何必过问太多对方的世界呢?只要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就足够了。”  他这话说的我颇为感动,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来,想握住他的手,可一激动竟然忘了阴阳相隔。  我尴尬地收回了手,颇有些失落。  他却向我伸出手来,叫了一句:“大姐。”  大姐?  我一愣,却忙反应过来,回过头去,只见苏燃轻轻推开门,有些惊疑地环视一圈,问苏炟:“我可以进来吗?”  苏炟一笑:“大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快请进来。”  苏燃这才犹犹豫豫地走了进来。她这时已没了往日的那种强大的气场,只是一个普通的关心兄弟的姐姐。    “阿炟,”苏燃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忙起身绕到她身后,“我很担心你。”  苏燃说着。  苏炟微笑着说道:“大姐,不必担心我。你如今也病着,该好好养病才是。”  “阿炟,”苏燃说着,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问苏炟,道,“她,在吗?”  我觉得好笑,便发出声音来,悠悠说道:“我在你身后。”  只见苏燃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自引而起。  速度应该可以比得上当年秦王的自引而起。  苏炟对我投来了责备的目光,道:“又胡闹。”  我这时才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不该这样恶作剧般地吓人,于是忙对苏炟道:“我知错了,我这就向大姐道歉。”  苏炟轻轻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你别再吓到我大姐。”说着,他又对苏燃道:“大姐,我代她向你赔不是了。她不常在人间走动,不懂分寸,大姐包涵。”  苏燃捂着心口,强行镇定下来,看着苏炟,道:“可以请她先出去一下吗?”  苏炟道:“这得问过她的意思。大姐,其实你不必防着她,她一直在保护我。若不是她,我早已死在长沙、死在沐家,根本不会有今天的。”  苏燃听了,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椅子后的空气,也就是我,道:“那我,便同这位姑娘聊聊吧。不知姑娘可否现身?”  我忙摇了摇头,虽然她看不到。我对她道:“还是不要了,我怕吓着你。”  苏燃却笑了:“如今这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不见其鬼,才吓人呢。况且,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虽然那次的经历很不愉快。”  我用询问的眼光看向苏炟,只见苏炟点了点头,对我道:“大姐已如此说了,你便照做吧。只是不要控制不住自己,露出可怖的面容。”  我忙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在苏燃面前显了形。  苏燃看的目瞪口呆,半晌,她终于想起要说点什么,可张了张嘴,说的竟然只是一句:“姑娘的头发,真长啊……”  我知道她是被我吓得一时有些懵,但还要强撑着,所以才说出这么一句没什么用的话。  但我还是有些想笑。  苏燃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略显尴尬地轻咳两声,正色道:“我是说,还不知道姑娘姓名。”  我道:“杨蘅,生于开元,死于天宝,东都洛阳人,享年十八,”说着,我顿了顿,“家世背景还用说吗?有些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我和杨贵妃有些亲戚关系,家境应该还可以。”  苏燃目瞪口呆:“唐、唐朝,杨贵妃……”  苏炟轻笑:“小蘅,可以了。”  苏燃又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道:“失敬了。”然后又低着头,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炟和我对视一眼。苏炟提醒了苏燃一声:“大姐。”  “啊?”苏燃回过神来,方才回归自己的目的,对我道,“杨姑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来,是想让你离开阿炟。”  我早料到了。只要是个正常人,便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的亲人和鬼厮混在一起。  我轻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离开他。”  “为什么?”苏燃问,“阴阳相隔、人鬼殊途的道理,姑娘难道不明白吗?鬼就该去鬼该去的地方,人就应当好好的专注于人世!”苏燃说着,看了苏炟一眼。  我叹了口气,对苏燃道:“苏家姐姐,我是真的很敬佩你,你若对我提出别的要求,我是一定会尽力去办的。可唯有这一条,不行。实不相瞒,他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他。他一离开我,就好像一块唐僧肉落入了妖怪窝;我一离开他,便好像,失了智一般,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们谁都离不开彼此,这是无法改变的。”  苏炟也帮腔道:“大姐,她说的是真的。遇见她以后,我觉得我内心缺失的部分,正在慢慢回来。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让我遇见她,让她遇见我。”  苏燃看了看苏炟,又看了看我,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方才叹了口气,道:“你让我拿你们怎么办啊?”又不禁埋怨:“这几日我真的是一直在想这件事,我想让我们的生活重归于平静,可没想到竟然会遇到这种情况。真是,见鬼了……”她说着,自己也忍不住自嘲地轻笑。  “苏家姐姐,你放心,”我开口道,“我不会轻易出现在你们眼前,我也不会伤害你们。相反,我还会保护你们。苏炟已引起地府的注意了,从今以后,上门来骚扰他的鬼魂只会多不会少。有我在,你们大可放心,我会一直守着他。”  “可是,你为何这样做呢?”苏燃疑惑。  我看向苏炟,轻轻一笑:“因为,他是我生前的情郎。”  苏炟听了,会心一笑。    苏燃最后还是放弃了劝说我离开,我也一再保证,不会影响到他们正常的生活。  但谁都知道这是一句屁话。  他们已知道自家宅子里有个千年厉鬼了,如何还能安心在这里居住呢?不影响是不可能的。  云新三天两头地往公司跑,云知也经常借着采买的名头出去逛。苏燃和我谈过,对我放心不少,但是她的病依旧没有好。这么看下来,整个小洋楼里最镇定的竟然是苏煜和不明真相的佣人。  苏煜是真的不把我当回事,还敢在一座有鬼的屋子里宴请宾客。难道上过战场的人都这么大胆的吗?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陈游。兰若的故事里,他曾多次出现,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了兰若和苏煜的孽缘,自然也成了苏煜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  陈游和他哥哥陈显很不同。陈显一看就是个精明的商人,而陈游则是一个懂得审时度势的精明的军人。  陈游和苏煜也有很大不同。苏煜如今不问世事,意志消沉,早没了当年那热血青年的模样。而陈游身上则还存着那股子热血,虽不多,但还是有的。陈游一出现就是一身军装,一副精明能干意气风发的模样,而苏煜仍如同当年一样,只不过为表尊重,白衬衣上打了领带。  两人一见面就是一个拥抱,然后苏煜便热情地邀请陈游去了苏家专门宴客的餐厅。  苏炟特地嘱咐我要来听听他们说话,因为之前苏燃把找沐慕的任务交给了苏煜,而苏煜又肯定会向陈游求助。  别说苏炟这样善良的人了,就连我这种千年厉鬼,都还关心着沐慕的去向。对于她,我更多的是可惜。一个本可以有一番作为的女子,却被自己的家庭束缚着。好不容易挣脱了家庭,却又杳无音讯了。  一个小姑娘就这样失踪,怎能不让大家担心呢?  果然,没说几句,两人就扯到了沐慕。  苏煜先开口:“我上次托你找的那个姑娘,找的怎么样了?”  陈游一边吃着东西,一边道:“你电话一来,我就让人通知江苏这边的人留意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如果有消息,我肯定告诉你。”  苏煜点了点头,道:“那便好,实不相瞒,我大姐很是欣赏这姑娘,甚至曾经给她和我弟弟做过媒,只是最后没成罢了。”  陈游听到这里,忙想起来什么,问:“你大姐都开始给你弟弟张罗了?那你自己呢?可有打算?”  苏煜自嘲地笑了,摇了摇头:“我的心思,你还不知道吗?”  陈游听了,叹了口气:“斯人已逝,节哀顺变。”  苏煜低了头,苦笑道:“是啊,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陈游没太听明白这话,但也没接着追问,又换了个话题,道:“你最近可有入世的打算?据我所知,最近北京又会有一场变动,各方都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你这般留学回来的,一定有很多人抢。”  苏煜听了一挑眉:“怎么?国内又要打仗?”  陈游摇了摇头,环顾四周,见没人之后,方才低声对苏煜道:“你没听说吗,袁世凯意欲复辟帝制!”  “什么?”苏煜一惊。  陈游点了点头,继续道:“上面有很多人不满,如果没意外的话,又是一场纷争。我在此时申请从北京来上海,就是想着要避避风头。”  苏煜闭了眼,握了拳:“当年出生入死,竟换来这样一个结局。可笑,可悲。”  陈游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  沉默良久。  “对了,你如今具体做什么工作?”苏煜伸展了手掌,问。  陈游垂了眼,饮了一杯酒,道:“不是什么好差事。”  “是什么?”  “文物管理。”  “啊?”苏煜有些惊讶。  陈游苦笑:“如今能从北京出来避避风头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呢?”  文物管理?  我的那幅画也是文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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