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袍玉冠的年轻人倒地便跪。盛妃听他唤自己母妃,也是浑身一颤,忙捧着他的脸细看。母子分别已经二十余年,她离开乾西宫时,弥章尚且是个八岁的孩童。盛妃凝着他的眉眼,眼泪也涌了出来,轻声唤他的乳名。 弥章泪流满面,嗓子紧涩得发不出声,只拉着母亲的手不住点头。 母子俩抱头痛哭。总兵官关上栅栏,领一众骑兵在外头把手。他此时脑袋里一团浆糊,有许多事都搞不明白。不是说皇上的生母多年前就离世了么,不是说皇上是顶顶凶残冷酷的么,眼下这一幕…… 偷眼去看属下,想不到那帮小子也正眼巴巴望着他,一脸求科普的疑惑表情。总兵官尴尬咳嗽一声,撇过头假装不见。 弥章仍拉着盛妃的手不肯放,哽咽问她:“母妃怎么来了这里?儿臣本以为……” “说来话长。如今回想起来,倒像做了场梦似的。”盛妃长叹一声,拉他起身,“梦里头出现的人和事,渐渐都记不太清,也不知是真的出现过,还是只是我的臆想。” 她说起往年事。穿红衣裳的小姑娘,头上长着肉瘤的大蛇,还有迷迷糊糊醒来后,自己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西北大地。村民收留了她,给她吃食和住处。这地界虽荒凉,比之宫里的如履薄冰却是好上许多,人心朴实良善,对她的好也是真的好。于是她住下来,如此二十年。 弥章表情怔怔,突然握紧盛妃的手:“母妃可还记得那小姑娘的相貌?” 盛妃略思索,细细说了。末了不解问道:“……你认识她?” 七零八落的小事件联结起来,使得脉络渐渐清晰,使得故事有了开头和结束,转折和欢喜。而扭转了整个故事走向的人却已经不在了。弥章看向远方,缓缓点头。 “嗯。她是儿臣心爱的女子。”他唇角细细颤抖,眼底浮出水光,“从见她第一面,儿臣就喜欢她。” 从过去,到以后,都非常,非常的喜欢。 母子俩相携着回了营帐,正待继续叙话,总兵官却进来告禀,说是游牧者那方的首领来了,表示想和弥章见面,就他提出的建议好好商谈一番。弥章便让盛妃先行用饭休息,自己去到总营房接待客人。行到半路,又停下来,对总兵官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毡帘掀开,几个穿着大襟皮袍的汉子进来了。那头戴毡帽走在最前头的,不待别人招呼,自己寻到位置大喇喇坐下了。一双深凹的鹰眼盯着弥章,目光颇为肆意和挑衅。总兵官正要发作,弥章却向他摆手,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推了过去:“首领仪态威武,不减当年。” 首领鼻子里出气:“莫要与我提当年。当年我太过轻信你,才会凭白折损了那么多兄弟。” 不要说弥章,连总兵官都察觉到了不对。瞧这语气和姿态,分明就是来索仇的。看来所谓的商谈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弥章淡笑,举杯放在唇边,同时状似不经意地做了一个手势。总兵官和分列两侧的士兵收到指令,本来垂立身侧的手,悄悄按上了腰间的佩刀。几乎是同时间,游牧者这方开始行动了。首领大喝一声,掀翻长桌,掏出襟中匕首就要发难。 那覆着长长布幔的桌子下却是早已藏了几个好身手的士兵,此时跳出来,几下便擒住了首领。往他腿弯猛踢了两脚,首领吃不住痛,扑通一声跪倒。 同行的几人想要过去相救,总兵官亮出寒光闪闪的长刀,气恼道:“幸得皇上神机妙算,早先便让臣布下人手……竟然将匕首藏在衣裳里逃过检查,这几个蛮子果然没安好心。哟呵还敢瞪我,待会割了你脑袋挂杆子上去!” 弥章轻抿一口还温热的茶水:“有备无患而已。” 首领被按在地上,仍梗着脑袋破口大骂。见弥章脸上云淡风轻,越发恼火,骂得也越来越不堪入耳。他说得尽兴,右边耳朵却一阵剧痛。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响起来:“扎西多吉,你不是答应我不再生事端的么!” 扎西多吉浑身一颤,抖抖索索去看拧他耳朵的女子。对上她颇为不满的眼神,立即耷拉着脑袋小声问候道:“拉姆……” 但九加重手下力道,扎西多吉不敢反抗,跪在地下龇牙咧嘴地喊疼。 “你仔细想想,杀了你兄弟的并不是弥章啊。你当年凭白刺伤他,他也没有还手,还把营帐破开一个大口,让你和其余族人逃出。你不念着他的恩情,反还想着报复。唐古特族没你这般黑心肝的!” 身高马大的汉子被她这一通训得红了脸,哼哧哼哧半天,突然鼻子一抽哭起来:“我都知道……可是我不甘心啊,我兄弟的命,族人的命……” “那那些被你们劫杀的村民呢?他们的命不是命么?他们没有父母和妻子么?他们又何其无辜。”但九蹲下身拍他的肩,“逝者已矣,往事无法回头。扎西多吉啊,人活一世,但求心存善念,度己及人呐。” 扎西多吉吸吸鼻子,嗫嚅道:“拉姆大人,你说的好深奥,我听不懂。” “所以说没事不要打打杀杀,静下心多学几个字也好啊。”女子无奈摊手,“你趁着我旧伤复发的时候,出去祸害了好几个村子啊。这笔账我以后再和你算。现在,”她直起身,对着弥章咧开嘴,“我要见一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 谁也没有看见拉姆是何时出现的。总兵官听她直呼皇上的名讳,眉间一跳,心想可真是奇了,这么个荒凉地界,竟然连着出了两个和皇上关系匪浅的。 “将人带下去,好生看管着,记得不可轻待。”弥章的眼睛一刻也没有从女子身上移开,补充道,“没朕的传唤,任何人不许进来。” 扎西多吉被拖出去老远,仍扭过脑袋嚎叫不止:“有什么冲着老子来,不要伤害我的拉姆大人……” 叫声越来越浅。一时营房里安静下来。 “盛妃娘娘在你这吧?我今天回家没见着她。”眼前拢下大片阴影。但九仰视神情不辨的男子,吞了口口水:“被抽取的感情还没有回来么?不对啊,蛟连原身都维持不了,那个也应该……唔。” 弥章俯下脸,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我只是你的老朋友么。” 他此刻有许多问题想问她,却又什么都不想问她。世间事浮浮沉沉,许多人来过,又许多人走了,就像盛妃说的,他几乎辨不清眼下是真实还是梦境。 她回来了。像是无数个午夜梦回里期许的那样,站在他面前,和他说话,对着他笑,接吻的时候,会小心攀住他的肩膀,睫毛柔软如蝶翼,轻轻蹭过他的脸。 却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这般真实。 “我好想你。”他轻啄她唇角,墨黑的瞳仁湿漉漉一片,神情像是久伤未愈的兽。 这样软弱的表情,他只给她看。 但九踮起脚尖抱他:“天上一日,地上十年,在天界的处罚下达之前,我们有好几个十年在一起。”她在他耳边轻叹,“弥章,我们来日方长。” 他们互为各自的劫,既不可渡,索性纠缠至老至死。 …… “放我下来!让我进去!我要做皇后!我要做一国之母!”蛟扭曲着身子,不甘心地大喊。 尖吻蝮把她叼在嘴里,慢腾腾滑远:“好好,你要做什么都依你……媳妇儿啊,过冬的树洞我已经找好啦。等到了来年,你把身子养得棒棒的,咱们就生一窝小蛇好不好……” 在一旁看好戏的麒很不给面子地笑了:“月老配的好姻缘,真是般配呢。”他转过脸去看营房,磨牙一叹,“自个儿在这和郎君亲亲我我,留老哥在这受冷风吹不说,还要去替你的工。日后若不给老哥炖十锅鱼汤,一定夜夜去掀你们的被窝!”说罢划开一个空间结界,钻了进去。 幼兰遣了宫人,独坐在亭中看书。忽听得身侧树丛一阵哗啦啦地响,她略抬了眼皮去看。一个白袍不染纤尘的翩翩佳公子立于树影中,向她亲切一笑:“你就是幼兰吧?” 六岁的女童不过怔了瞬间,立即扬声喊道:“来人,有刺客!” 麒腿脚发软差些跌跤:“别喊了,他们看不见我的。” 女童打量他一眼,继续喊人:“来人,这有个脑筋不正常的刺客!” 麒脸都绿了。就地打个滚现出原身,把个大脑袋凑到女童面前:“我是守护未来君主的神兽喔。我会陪着你很久的,所以你要对我好。” 女童听了默然,半晌终于抬手摸他头上的绒毛。麒舒服地眯眼咕噜一声。她的手继续下移,拽住他的胡子,用力一扯。 …… 睡梦中的女子打了个喷嚏,翻过身,把脑袋藏在男子温暖的胸膛里。 屋里木炭燃得正旺。弥章在深眠中依然紧拥着怀里人。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他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午后。花园里的海棠开得正盛,灼灼红衣的小姑娘坐在树头上,笑意吟吟对他招手。 他向她走过去。每走近一步,身量便变化一分。待走到她跟前,已经变成了初见时的八岁孩童。 小姑娘跳下来,拉住他的手。他心里极欢喜,却又堪堪落下泪来。怕她看见,忙背过身用袖子擦了。 两个小娃娃手拉手,一起往前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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