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寄扇将棋子拾了起来。 用绣帕轻轻擦拭。 老先生巡视了一圈,绕回了小屋子。 “子良,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连先生单手负在身后习字。 “能有什么事?”王子良的脸蜡黄,无奈道,“又帮你赶了些人走,这些孩子最多两个时辰就能比完了。”王旭良,字子良,人前古板一老翁,人后……王老驴子。 连先生搁下笔,将纸折起来,堆在在桌下的纸堆里,又取了新的宣纸,说道:“就收……两个吧。” “既然不想教,为何不归隐山林算了。这地方鸟不拉屎的,屁也没有,旮旯里头连个纨绔都挖不出来,你见过连纨绔都没有的地方么。”王老驴哼哼唧唧,没了学生在身前看着,一下就垮了身形,佝着背翘着脚,悠闲得意。 “见过么见过么。”他横着一个大拇指比划,“沈家两个孩子在这地界都算这水平了,日子还有什么滋味。” 王老驴子嘟囔了一声,似有回味和遗憾,劝道:“这一批好苗子不少。”有走稳健路子的,也有出其不意以柔克刚的。多收几个学生,当不上皇后当个贵妃也行啊,那这日子…… 把钱安这样的富庶江南城说得和一个穷乡僻壤人烟稀少的地方一般,也就他了。连先生冷眼看这没正经的:“你既然不屑这朝堂,做什么考了三十年还是童生?”又一瞪,“把你那脚收起来。” 王老驴目光游移,把手伸进下衫里挠挠痒,把皮肤挠得刺啦刺啦作响,装作没有听到,站起来原地转了一圈又出去了。 黛瓦屋檐下。 三张桌子人来来去去无人关注,剩下的那一张桌子边上围满了人。 雨落池塘。 沈寄扇,是在让易眠池吗? 两人很久没有动了。 易画铃看着棋盘,白子如鳄掐住了黑子的肚腹。 其余人的想法差不离,棋力有高有低,但棋盘上的局面太过明显,众人心中也没有丝毫疑虑,毫无悬念地等待一个结果。 一边倒的压制。 黑子如小鹿般凌乱无助,等待被吞食。 芝兰香钟在燃,烟袅袅。 上升汇入了雨雾之间。 必须要落子了。 “啪。” 那两个孩子还没有下完吗?老王头探头过去。 啧,有意思。 袖间伸出食指和中指一旋,幅度很小。侍女看到了指令退下,另一个侍女补上空缺。 “连羡风啊连羡风,这样的好苗子你也不想要吗?”王老驴摇头晃脑洋洋得意,嘿嘿笑,叫道,“打谱来。” 侍女走到桌前,左手白子,右手黑子,迅速复盘,随着在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棋局在眼前迅速变化着。 黑白棋的生命力此消彼长,互相争夺着生存空间。可以看出白棋试图下出双飞燕定式,黑棋那一方却没有。 然后被镇,被断,活路被夹。 “很有趣。” 黑棋布局就被压制,下法野蛮,不讲规矩,挣扎存活。 “白棋是沈寄扇吧。”远远超出基本功扎实,应对合理的水平。算力高超,还有几分灵性,不得不说,确实是好苗子。 老王头“唔”地应了声,见她看得认真,反而失了兴趣。 往屁兜里来回掏,摸出一个巴掌大小话本来。 自言自语道:“这许小将军,有一巨力白虎名霜角,一双手大剑名白练,怎得又说是单手提剑?这白虎又怎么骑?我研究许久……”他情不自禁揪起了头顶所剩无几的头发,拔下一根来捏在手上来回搓着。 连先生略带嫌弃地轻哼一声,拢了拢自己的发,带着忍耐看向已经完成复盘的棋局。 棋子静静躺着。 眼里慢慢流露出兴味,黑棋……有杀气啊。 这比法,本来应该是两选一,胜者再比,可沈寄扇这里迟迟没有结束。 江南才女第一,有些少女不愿提早碰到这棋力高超的沈家大小姐,就将提议写下来,其余人胜出者再与沈寄扇相比。 对连先生来说并无碍什么,收谁都是收。对姑娘们来说,自认其余人水平差不多,若是有幸得个第二也是好的,王老驴大手一挥,便同意了。 …… 花魁薛寒蝉,衣衫半褪,趴于冰凉竹床上,抬头回望沈无梅,面上有些许恍惚。 小厮进来通报抄书人已到,沈无梅请抄书人入座,以礼待之。 薛寒蝉藏于罗帐之后,姣好身形在碧色轻纱后若隐若现,侧耳听着沈无梅细细询问那书生家住何方,师承何人,祖上又是何人。书生似乎不善言辞,嘴中蹦出一两个字来便低头不语。来来回回好一阵,才切入正题。 “不知能否请若忘为我书《许将军诗》。”沈无梅取出银染纸来,这纸价值百金,制艺繁琐,可见诚心。 书生李若忘取出书箱中惯用的毛笔,沉默抬手写。 “白雪正崔嵬……” 字很好。 但错了。 沈无梅盯着墨迹。 弄错人了。 …… 杨府女塾。 第三位已经早早比出来了,正是十八岁的杨若怜。 易眠池看着棋局。 没有敌人在屁股后面,她就像抽了筋,扒了骨,如一滩悠闲软泥。自在恣意地挥霍着时间,时不时冲沈寄扇自以为腼腆的一笑,再懒懒散散得跟着下一步棋。 姑娘家下棋而已么,下错了也不会有城池沦陷,不会有血海尸林,简直美得很。 惹得周围的姑娘们时不时挪开视线。 这易三娘怎么老是媚眼翻波?沈大小姐也不是男人啊…… 沈寄扇捏紧了棋子。 她不懂为什么。 易眠池口口声声说不会,下出来的棋也同喝醉了酒的人梦中下得一般。一步好似规规矩矩,下一步神出鬼没,转而又退守,接着纠缠,好没有道理。她看不懂对方的路数,只得步步为营生生造出一条大白龙。 她不能输,她沈寄扇,怎么会输! 一方落棋越来越慢,一方却似乎不需要思考。 入社考已到了尾声,王老驴恋恋不舍的收起了小本子,腰杆子一挺,胡子一捋,又是一个好好老夫子,踱着步子去收尾了。 今日人多,连羡风不宜出现,万一有个少女往脚下一扑,大腿一抱,哭得梨花带雨,似假还真,那这学生是要还是不要? 啧啧两声,女孩子们给王老先生让出一条道来。 小女孩易三娘巧笑嫣然,又左手执杯牛饮,右手信手步棋。 盘上杀意冲天。 这闺女求的不是稳,是全歼,是黑子刺白龙。 但能不能成…… 杨若怜心中纳闷,沈寄扇下了这么久,也太蹊跷了。若是为了风度,让几手棋,也不至于拖延至此。棋盘看着平平常常,沈寄扇步步紧逼,易眠池步步后退,怎么就……耗到现在了……?这些闺秀们正经的棋局也下过不少,时长磨砺,作为后宅里的利器。 杨若怜眼睛瞪直了。 黑子落,形势突变。 她抬头看着左右,周围的人都表情正常,带着些站久了的疲惫和无聊,难道是她判断错了? 转瞬间,娇呼阵阵。 白龙被屠,盘上尽空,黑棋收官子。 众女仍然维持着不可置信的表情,捂着嘴愣着,直盯盯想看透了这棋盘。惊叫过后便是听得虫鸣的安静。怎么会?怎么可能?发生什么了? 风大雨斜,忽觉凉意。 “黑棋胜!”王老先生说,顺便摸了摸秃的差不多的脑勺,掩饰自己的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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