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惠十九年,承儿出世。 这个在长安日后的生命中占据了重要位置的小婴孩,在当时却是个被她视作眼中钉的存在。 他的出生不但吸引去了阿兄的全部注意力,连同着父皇母后都开始围绕着那个小不点转。长安发现,她那因为是宫里最小的孩子而万千宠爱的位置开始岌岌可危。那是年少的长安第一次因为长大而失落。 那一年,她十一岁。 可悲的是,心里明明决定要讨厌他,却还是忍不住会被他吸引。 自长安有记忆以来便是宫中最小的孩子。从没见过小婴孩的她,对于承儿的一举一动都觉得格外的好奇。好奇于他无比柔嫩的肌肤,好奇于他香香软软的身体,好奇于他一笑便露出两个小小的门牙时天真可爱的样子。 于是那一年,长安有了烦恼。 明明应该讨厌他,可是却又忍不住去喜欢他,好矛盾啊! 可是小不点喜欢她,每次见到她都乐得手舞足蹈,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从这一点来说,承儿与长安的血亲关系被体现得淋漓尽致。事实上,他们都是极没眼色的人。璟和的不假以辞色没有让长安少缠他半分,而长安层出不穷的恶作剧也同样没有让承儿少粘她一丝一毫。 长安常常会偷偷藏起他喜欢的玩具;会在他饥肠辘辘的时候,当着他的面一脸小人得志吃掉专为他准备的米糊;会在他哼哼唧唧地准备入睡时,撑着他的眼皮不让他睡觉……欺负他不会说话,告不了状。 小家伙也从来不哭。被长安欺负狠了,也只是睁着那双与她极相似的湿漉漉的圆眼睛,委屈兮兮地瞅着她,瞅得她心生愧疚,觉得自己是在欺负小动物。 但下次再见到她时,他却依旧是不记仇得冲着她傻乐,举着胳膊口齿不清地喊着:“嘟嘟(姑姑),泡泡(抱抱)!” 但如果因着他对长安好脾气,就觉得他是个乖巧的,那就大错特错了! 自从他会爬之后,明阳殿就常常陷于找不到小主人的惊恐与人仰马翻之中。 有时候在床底下找到他,有时候在院子的草垛堆里翻到他……看到有人发现他了,他便一边兴奋地尖叫,一边快速的爬走,示意宫人们来追他。 有时候宫人们很久都找不到他,他便自己等不及气呼呼的从某个地方爬了出来,学着他父亲生气时的样子,皱着眉瞪着眼冲着宫人们“啊,啊”的叫。 最离谱的是,有一次,长安正在午歇。突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睁眼一看,小东西正趴在她胸口上,啃着她的辫子玩。 长安苦着脸。把头发从他嘴里扯出来。看到长安醒了,他便开心的露出四颗小米牙,冲着她又叫又笑。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又是怎么避开下人们的视线爬上长安的床的。 大家都说,太孙殿下和济阳公主真不愧是亲姑侄,性子像了十成十。一些上了年纪的宫人却说,太孙殿下分明是更肖其父。 长安纳闷了,阿兄虽然总爱逗她,但在她心中却像一座山,永远从容可靠,仿佛没什么事能难得倒他!承儿不是傻笑就是瞎胡闹,哪里有半分像他。 她偷偷问了母后,没想到母后却不知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不可抑。 原来,长安印象里的阿兄,已经是他懂事以后的样子了。 小时候的子渭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混世魔王。长安刚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最喜欢趁着没人的时候,把还是婴孩的长安翻过身去,让她趴在床榻上。她自己翻不回去,急的趴在床上哇哇大哭,子渭就在旁边看得乐不可支。直到下人们听到哭声,哭笑不得的上来解救长安为止。 还有一次,他干脆把长安脑袋上的头发剃了个干净。看着女儿光溜溜的脑袋,皇后差点没被气哭!子渭却指着长安对皇后说道:“阿娘,你看,她那么丑,我们不喜欢她好不好!” 小心思昭然若揭。最开始的时候,他应该是不欢迎这个妹妹的出世的。 长安出生前,子渭是帝后最疼爱的孩子,皇后几乎在他身上倾注了所有的慈母之心。 长安出生后,皇后却很少再抱他亲他,有限的精力也通通放在了这个刚出世不久的小婴孩身上,帝后的膝盖上再也没有了他的位置。这种落差,让他很是难以接受,默默的把长安视为了眼中钉。 可是,小婴孩在他身边一天天长大,慢慢的,小婴孩变得谁都不要,终日只是缠着他,见不到他就哇哇大哭。 他的心里开始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既开心又头疼,既自豪又无奈……小婴儿渐渐成为了他生活的重心。 渐渐的,他对小婴孩的照顾开始一样一样不假以人手,而越是这样,小婴孩就越离不开他,他对小婴孩的情感羁绊也越来越深…… 在日复一日照顾孩子的过程中,那个混世魔王渐渐失去了踪影,子渭成为了现在的子渭。 长安是他第一个照顾长大的孩子,感情非同一般。他对长安有求必应,要星星不给月亮,长安在他眼里自然是千好万好,不管做了多离谱的事他都只觉得是率性可爱,也乐意为她善后补漏。 他对承儿却不像对长安那般耐心娇惯。常常会瞪眼、训斥甚至直接动手教训。承儿谁都不怕,却独独怂子渭,在他面前乖顺的像只小猫。 太子妃有时候心疼儿子,劝解子渭的时候就喜欢拿长安做例子。大意是既然能包容妹妹,也就不要太苛责儿子了。 每每子渭都是一脸诧异的看着太子妃,不解道:“那怎么一样,长安自小乖巧,何时让我这般操心了?”愣是噎得太子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长安虽出身皇室,但在她的印象里,关于童年的记忆总是温暖而美好的。那个阴毒诡谲、争宠夺爱的后宫世界似乎只存在于话本之中。小时候听阿兄念起这类话本的时候总会忧心不已,深怕阿兄和母后什么时候就被暗害了。 阿兄每每都笑得不行,但还是认真的给她解释了宫里的情况。 父皇虽然也有好几位庶妃,但最爱重的却是母后。母后出身世家大族,又得父皇宠爱,行事也公允有度,庶妃们只有敬重巴结的份。这么些年来,庶妃间的矛盾摩擦时有,却从未掀起过什么大波澜,整个后宫也算相安无事。 阿兄为长子,太子名分又早定,自身也出类拔萃,待底下的几个弟弟友善却又聪明的保持了距离,弟弟们对他又敬又畏,自然也都安分。 长安在这样充满爱意和善意的氛围中长大,与寻常人家备受父母家人宠爱的小女儿也没什么两样,被养的既天真又娇气。 她就像是被娇养在一间摆满了鲜花,每天可以沐浴阳光的琉璃房里。每天只能感受得到鲜花和阳光。而琉璃房外,无论怎么疾风骤雨,波涛汹涌,也被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而那天之前,长安也真的以为那就是世界的全部。 正和殿本是后宫女子不该踏足的地方,但在长安的脑海中,却从没有过类似这样的忌讳。甚至在她的记忆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母后身体违和,阿兄要去宫学念书,白日里无人顾得上她,父皇只好每日都抱着她在正和殿处理政务。 如今,好多年过去了,长安也早已不是一刻都离不了人了,但她仍然习惯白日里下学后去正和殿找父皇消磨时间。无论长安还是瑞庆帝,都享受着每日的这一段天伦时光。 父皇有空时,她便陪着父皇聊天,童言童语常常逗得瑞庆帝开怀不已、疲乏尽去!父皇处理政务或招大臣议政时,她便在一旁安静的玩自己的。等到酉时,父皇便牵着她的手一同回芙蓉殿用膳。 这日,她也照常在下学后去正和殿找父皇。刚要进殿,守门内侍便急急冲她摆手。 她往里一望,今日的正和殿气氛确实甚为古怪,让她也不敢冒冒然闯入,只能躲在门后往里偷看。外祖父、王太傅等几个机要大臣都在。 父皇看似十分恼火,重重的把一本奏章扔在外祖父脚下,面无表情道:“丞相,这是弹劾你的,看一看吧。” 外祖父依旧一派名士风流,即使面对盛怒中的帝王也面不改色。他缓缓弯下腰,振了振袖子,捡起奏章,扫了一眼,面色微变。 “扬州刺史裴禹巧立名目,私增赋税,如无法按时交纳,便强征土地,致使扬州一地,流民剧增。徐州、青州亦如是……”父皇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奏章上的内容,眼中的怒火却犹如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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