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轩多年无人居住,却仍旧窗明几净,花草鲜活,全无蒙尘模样,可见晋王心里到底是一直盼着这个儿子回来的。 书房里的陈设也没什么出奇,紫檀百宝架,黄梨宽书案,两卷画轴,一柄宝剑,大约是寻常将门子弟的日常,然而明珠立在父亲故居之中,心中还是有感有念,怅惘莫名。 父亲明湛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年青江惨变,她不过七岁而已,对父亲最后记忆,便是在那漫天的血与火当中,遍体鳞伤、力尽而亡。 随后数年复仇路,父亲的故交与师门皆出了大力。在北墨霍三爷口中,父亲是个端方正直,忠义近乎迂腐的结拜兄弟;在鸿溟派师长的叙述里,父亲却是个潇洒飞扬,面如冠玉的翩翩美少年;暗部密报查回来的消息,说父亲当年百步穿杨,文武双全,是个进退有礼的杰出世家子弟;而在云江堂劫后余生的残部口中,父亲又是一个义薄云天,令行禁止的豪侠堂主。 这些碎片在她过去步步艰险,一路成长一路复仇的年岁里渐渐拼接出一个形象,有时会与那个抱着她看星星讲故事的慈爱影子重合,有时却又叠在青江浴血的惨烈残影上。 如今回到晋王府,看见这样的锦帷朱户,轩馆回廊,好像与父亲的少年时光乍然相遇。 明珠站了站,心中莫名的酸楚便席天幕地。她习惯地咬了咬牙,抑住一切软弱的情感和情绪,静了静便再出门。 青天白云之下,繁盛花木在这初秋时分郁郁葱葱,一片欣欣气象。 明珠却只觉得周身微微生凉,如今的睿景盛世看似四海升平,繁花似锦。然而前朝后宫的暗流汹涌,连她这个久居江淮的江湖人,都已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个时候入京,到底是对还是错?青江之事的主谋,是不是在这样的乱局当中,也会更加清晰? 明珠极目远眺,端秀明艳的面庞上,杀机隐隐。 到了晚间,一个打扮体面的嬷嬷登了门:“三小姐,老奴万氏,奉大夫人之命送月例过来。” 指了指身后小丫鬟手里的漆木托盘,万嬷嬷满面含笑:“咱们王府小姐的月例素来是八两银子,大夫人怕三小姐不够用,又给添了二两。另外照例小姐的房里是两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八个三等丫鬟。大夫人说明日就给三小姐添人。”抬眼望了望明珠自己带来的四个侍女,“您自己的丫鬟里,要提拔哪个做一等?” 听到最后一句里的“提拔”二字,离明珠站得最近的白翎一时没忍住,便噗嗤笑出声来。 明珠此番入京,贴身女侍只带了四人。且不论四人真正的实力如何,至少表面看来,染香乖巧,澄月稳重,墨音安静,都太招人侧目。只有白翎,容貌俏丽妩媚,行动言笑不禁,正是万嬷嬷这种王府老嬷嬷最看不上的类型。此时再听白翎失笑里竟有嗤笑之意,万嬷嬷立刻拉下脸来,声音也不由大了些:“没规矩!身为婢女的如何能够在主子跟前失礼!若王府的家生奴才早就拖出去……” “住口!”明珠喝道,她虽然也觉得白翎失笑不妥,但历来护短,星眸中寒光闪动,“谁许你呼喝我的人?” 万嬷嬷一张老脸登时涨的通红,身后的丫头也惊得几乎呆住了。静了一瞬,万嬷嬷才张口结舌地道:“三小姐也该管教一下……” “要不要管教,是我的事情,”明珠冷冷道,“不麻烦嬷嬷你来开口。” 论理,在大家子里积年的嬷嬷都是最有体面的,尤其这般情势下进府来的小姐,听着嬷嬷教训一大篇王府规矩也是应当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三小姐的威势之下,万嬷嬷只觉得背脊发凉,膝盖发软,平素的威风一点也显不出来,几乎要跪下了。 白翎上前半步:“小姐。” 明珠转头一眼扫过去,眼风亦锋利如刀,白翎自知有过,立刻躬身垂首不语。 “万嬷嬷,”明珠坐回书案前,“我的人不是王府的奴才,不用归入府里丫鬟的等次。大伯母的好意,我心领了。染香,送万妈妈出去喝茶。” 万嬷嬷万没料到会闹成这样,又是羞怒,又是说不清的畏惧。这本是送银子的事情,怎么想到会这般没脸,只好咬牙退出去。 “小姐。”澄月见白翎脸上犹自有些尴尬,忙上前奉茶打圆场, “其实暂住王府这几日,我等被说一两句也没有什么。” 明珠展开卷宗密信,一一拆看,并不抬头:“你们是贴身跟着我的人,出生入死的什么没有经历过。就算是旁的帮主掌门见了你们也要客客气气叫一声姑娘。客居王府不过几日,该有的礼仪虽然要有,但也没有随便就叫一个嬷嬷呼来喝去的道理。” 澄月欠身道:“是。只不过,这样会不会得罪大夫人?” 明珠摆手道:“我父母与长房当年积怨不浅,他们如今便是信了我的身份,也定然觉得晋王府好生高贵,我娘是平民女子,我生在江淮,这般认亲而来,定然是不懂规矩的。若不然,如何翎姐儿才笑了一声,这位嬷嬷便敢大声呵斥?我却不信她敢在大伯母的女儿重兰跟前也这样大声。” 随后三日,明珠都是到颐珍院陪晋王妃说话。 间中家宴,也与王府长房二房的其余亲眷正式见了礼。晋王到底是如何与两个儿子并膝下那几个已经出仕的孙子吩咐解说的,明珠并不得而知,却也不太在意。既然场面上都客客气气过得去,台面下是怎么想的实在不必强求,只要相安无事便好。 第四日一早,明珠觉得客居这几日也差不多了,便到书斋向晋王辞行。 晋王正在习字,闻言神色里有几分犹疑:“你想离府也不是不可,但今日宫里传旨,要你万寿节随着王府女眷一同入宫。” “入宫?”明珠心思飞转,晋王府既非孟氏皇族,又低调了多年,认亲之事传出去也就罢了,如何就叫宫中点名召见? 晋王垂目抿了一口茶水:“当年你父亲在京中有点那么不大不小的名声,飞云郎名号是皇上钦点的,还赐了一柄御制的短剑,你可见过?” 明珠顺口答道:“可是流云景蓝剑鞘、护手雕莲纹的?那柄剑我一直带着。”转头吩咐随身侍女白翎:“去取了来给王爷看。” 晋王眉宇稍微舒展了几分:“那倒不用。入宫朝贺又不能带兵器。只不过既然皇上念旧,或许问起,总要有个交代。” “是。”明珠望着晋王,心知这话半真半假——几样信物,面貌相似,晋王府便添了一位三小姐。晋王爷看似果决,但随口提起这一句,定然还是带着试探之意。 晋王也望着明珠:“几日后便是皇上的七十整寿大宴,朝贺宫宴的人甚多。咱们王府的女眷要拜见瑾妃娘娘,随后才到大宴拜见皇上。你心里会不会害怕?” 有什么好怕?倘若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指不定谁心里害怕呢。明珠心中哂笑,面上只淡然摇头:“不怕。劳烦祖父给我安排个讲解宫规的人便好。” 看她明亮的眸子里笑意盈盈,仿佛刚才“是否害怕”的询问竟是十分滑稽之事。晋王不由想起了当年与幼子明湛晖并肩离京的那个姑娘,也是这样爽朗、刚烈的性子,而眼前的明珠论傲气尤胜十分。若是当时不冒险一搏,只怕明珠立刻离开王府就再也不会登门,待查证确认也难以挽回了。 想到这里,晋王又叹了口气。明湛晖为一个江湖女子挂印而去,舍家离京,多少年他都气恨难解。对于那个让明湛晖自毁前程的红颜祸水,更是痛恨入骨。 然而多年打探,小夫妻二人的踪迹便如泥牛入海,毫无踪迹。日日夜夜的牵挂,年年月月的惦念,磋磨到了古稀之年,晋王实在是累了。 “这次入宫是跟玄亲王府的女眷,”晋王复又提笔,“你姑姑便是嫁到玄亲王府为侧妃。” 有关明氏一族的枝叶姻亲,其实明珠早已命人查清了。如今在睿帝后宫执掌玉印,位同副后的瑾妃是晋王的远房堂妹。瑾妃膝下只有一子,便是齿序为皇三子的玄亲王孟青崇。 而晋王唯一的女儿明湛嫣正是嫁给玄亲王为侧妃,膝下有一子予铎,在工部任职。而明湛嫣身为玄亲王当年最早迎娶的侧妃之一,在宗室女眷也中颇有些端庄贞淑的贤名。 晋王又提起秋狝大典,睿帝素来喜爱骑射之事,往往在万寿节后率众宗室重臣们到朝元猎场行猎数日。若是时间刚好,便将中秋宴也设在猎场。 当年明湛晖建功扬名便是在秋狝大典的中秋武会上,弓、剑、马术,样样夺魁,睿帝钦赐了飞云郎的称号。如今既有旨意召明珠万寿宴入宫,或许秋狝大典也须列席。 走回飞云轩的路上,明珠脚步放慢了一些,心里计算着此次秋狝大典的安排。她此番亲自入京追查,会涉及到一些宗室皇亲,原在预料之内。但晋王接纳的这样快,已经叫她颇感意外,而转眼之间,又要入宫参宴? 心里想着事情,一路就没有在意身边的人。经过花园湖边之时,一条水红身影忽然冲了过来:“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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