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期转眼便至,秉时下婚俗,刘绍本该从信都往邯郸亲迎,然而来者却是他座下一员大将兼南阳族兄,裨将军刘扬,和新元帝刘安派遣在刘绍身边的监军彭光。 刘扬乃一员猛将,身长八尺,虎背熊腰,须髯如戟,身披铠甲,手持长刀,不怒自威,从马上下来时,只对刘真略一拱手,算是行礼。 另一位彭光,原为新元帝身边的太中大夫,特被委派为萧王监军,是皇帝耳目。 他约莫半百之年,须发斑白,面上沟壑纵横,本是年长智者之相,偏生一双鼠目,四处逡巡,令人不喜。 刘扬沉默寡言,令人心生敬畏,刘真素不喜武将,便多同彭光交谈。 岂料彭光更是倨傲无礼,根本不把赵国众人放在眼里,对此间房屋田地,街市百姓,处处轻慢,百般挑剔嫌恶。 刘真软弱,不敢反驳,刘满则浑浑噩噩,只知伤心。 倒是赵弇年少气盛,抽出佩剑,直指彭光颈下:“我赵氏绵延数百年,自战国便是世家大族,我舅舅家中也世代为赵王,汝一寒门士族,为官不过三年,便如此目中无人!新元帝于洛阳时,连百官俸禄亦难以周济,怎的才入长安,便养出尔等鼠辈?” 彭光一时颜面尽失,鼠目怒睁着眼前的少年,却碍于颈下长剑,不敢动弹,只颤巍巍道:“你!狂妄竖子!怎可污陛下圣名?” 赵况亦心中不满,并未阻拦儿子。若任由如此怠慢,只怕将来他们对女儿也不会看重。 刘真则赶紧去拦赵弇,赵弇却抢道:“污圣名者非我,是尔等仗势鼠辈!” 彭□□得身形微晃,满面涨红,待要叫身边侍卫拿下这少年时,斜刺里却伸出一臂拦住了他。 刘扬面无表情道:“彭公,此乃明公妻弟。”他说着,提起大刀,随意换了只手。 那数十斤重的大刀在他手中如羽扇般轻巧,彭光不由心下骇然,冲至嘴边的恶言只得吞回,拂袖而去。 次日便是阿娇出嫁之日,时值初春,农忙未至,恰逢赵氏之女出嫁,城中百姓皆衣新结彩,翘首而望。 赵府亦是大门敞开,人声鼎沸,里外忙碌。 阿娇一大早便沐浴梳洗,双臂平展,纤细婀娜的身段一览无余。 她年方十五,虽身量未齐,却骨架匀亭,纤腰圆乳,秀腿玉足,皓腕柔荑,肤白皎皎,格外娇艳美丽。 一众仆妇环伺,为她穿上层层里衣,最后披上玄色曲裾深衣,裙摆曳地,长如凤尾,腰肢一握,袅袅生姿。 一头如云青丝被挽成高环望仙髻,饰以步摇点翠,端丽华美。 刘婉守在女儿身旁,望着她即将披衣远嫁,不由双目含泪:“我儿,来日侍奉夫君婆母,尽心便可,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若是缺金短银,只管开口,阿母即刻叫人给你送去。” 阿娇望着母亲,亦是心潮起伏。 她活了两世,第一次正经出嫁,却仍是桩为利益而生的联姻,激动之余,只剩隐忧。 前路茫茫,等着的不是与她情投意合,倾心相爱的夫君,唯有家人能慰她心。 她握着母亲的手,微笑道:“阿母的话,阿娇记在心中了。阿翁与阿母置办那样多的嫁妆,我怎还会有缺?” 先前送嫁妆时,赵家是照着不越制的最高标准,陪了无数金银器物并田庄屋舍,令整个赵国民众称羡议论了许久。 刘婉却总还是不宽心,万般不舍,拉着女儿絮絮嘱咐,直至赵弇来催,才不舍的松手。 临别前,阿娇向父亲行拜礼,赵况眼眶微红,将她扶起:“嫁了人,也还是我赵况之女,什么事都有父亲在。” 阿娇鼻尖微酸,眼眶中水波潋滟。 坐上马车之时,赵弇追上前来,冲阿娇朗声道:“阿姐,若受了委屈,只管同家里说,我一定亲自去把你接回来。” 他的话一字不差,落入前方的刘扬耳中,后者面无表情,打量眼前的白净少年,似冷嘲,又似轻鄙。 阿娇感受到刘扬的目光,只笑道:“阿翁和阿母如此,阿弟你亦是如此,怎都不盼我好?兴许我过得好呢?你在家中,替我好好照顾阿翁与阿母,别为我担心。” 赵弇双手握拳,再深深看她一眼,这才退回。 迎亲队伍终于逶迤前行。 赵氏在此地名望颇高,阿娇又是出名的美人,是以夹道相送的百姓皆起舞欢歌,遥送祝福,直至行出城外,热烈的氛围才逐渐散去。 出了邯郸,刘扬领着萧王亲兵,一路朝信都赶去。 因此时河北局势尚不明朗,沿路经过的广平郡和巨鹿郡,尚不在萧王实力范围内,刘扬格外小心,全程戒备,昼出夜伏,一路疾行。 才出赵国,他便提醒阿娇:“此地凶险,某欲疾行,路上艰难,望女公子忍耐。” 阿娇点头以示理解,一路上再是颠簸劳累,皆未埋怨,倒让他有些刮目。 反而是彭光,不时喊苦,多有怨言,惹得众人不满。 刘扬提着大刀行至彭光马车前道:“彭公若觉累,不如慢行,容我先将女公子送至信都。” 明晃晃的大刀仿佛随时会落下,彭光艰难退缩,慌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我跟得上。” 刘扬不再说话,掉转马头回到队前。 所幸河北诸太守皆在观望,尚不敢贸然出手,一路虽颠簸,却也平安,终于赶在立夏前行至信都。 信都乃战国时赵国陪都,城内筑有信宫与檀台,檀台高达数十丈,与邯郸城内丛台遥相呼应。 刘绍兵不血刃拿下信都,凭借的是他素来宽仁贤明,兼用兵如神的美名。他入城后,不但善待百姓,更将原来的日常事务,仍交由太守穆胥及其手下官吏,未生出任何因权力更迭而引发的动乱。 如此情形,倒令冀州其他诸郡太守开始犹豫,是否尽早投诚,避免战乱。 刘绍如今便以诸侯王之尊,居于信宫。 阿娇入城时,先于城中赵氏族叔家中稍作休整,及至黄昏时分,与萧王行婚礼。 她再次沐浴梳妆,披上玄色深衣,穿上罗袜木屐,配以大带玉玦,作王后妆扮。 在众仆妇簇拥下,她双手交叠,缓行至门口,便见人群中,笔直站立着个颀长男子。 男子着袀玄礼服,戴刘氏长冠,肩膀宽厚,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看来温文尔雅,俊逸非凡,那便是萧王刘绍。 他年不过二十五,却也大阿娇整整十岁。 其父为南阳侯刘煦,因拒景旭强征粮税而被杀,他便于弱冠之年随兄长刘昶起事,迅速扬名,短短五年,从一失势诸侯次子,成为新元帝手下大司马,封王加爵,令人钦佩。 夜色渐浓,朦胧中,阿娇瞧见刘绍冲她微笑,看来温和有礼,只是再细看,却见那笑未达眼底,那一双漆黑眼眸平静无波,带着淡淡的审视和漠然,独独没有新婚的欢喜。 她垂眸望着足前方寸之地,果然不出所料,善隐忍,有城府。 二人缡带相结,在仆妇们搀扶下,踏上马车,朝信宫驶去。 车外喧嚣,车上却寂静无声。 二人相隔半臂距离,均目视前方。刘绍一路对城中观礼百姓微笑致意,阿娇亦配合他,保持笑容,直至信宫,二人竟是未说一字。 礼堂内,一应摆设装点俱全,却样样从简,前来观礼宴饮的宾客们也未见太多欢欣,纷纷衣冠齐整,正襟危坐。 萧王尚在孝期内,本不应娶妻,更何况,所娶之女,乃是将刘昶害死的赵王刘真之外甥女。 岂料刘真竟以赵国十万兵马相挟,迫使刘绍答应。 萧王帐下诸将皆愤慨不已,力主发兵,只有公孙偃一人,以娶一女而收一国,保一方平安为由,力主劝纳。 刘绍最终听从公孙偃之言,对这桩婚事点了头。 众人只道他心怀天下而舍一人之义,一时愈发崇敬有加,反倒是对阿娇,心存不满,颇为轻视。 然而及至阿娇步入礼堂,众人却纷纷目瞪口呆,只觉从未见过如此姝丽之女。 她乌发如云,眉目如画,如姣花照人,弱柳扶风,细腻光洁的肌肤映照着灯光,皎洁如月,双眸璀璨,熠熠生辉,一路行来,仪态端方,风姿绰约,教人不敢眨眼。 方才的不屑稍淡,转而生出许多艳羡与惊叹,众人复又议论,这赵姬之父赵况系出名门,为人豪爽,素有仗义之名,兴许与赵王非同类。 阿娇对他人私语充耳不闻,只目不斜视,随礼官牵引,同刘绍一一行沃盥礼、同牢礼、合卺礼。 最后二人结发,接受宾客祝福敬酒。 刘绍从头至尾皆保持翩翩风度,面上微笑丝毫不错,未有半分不耐之色,在外人看来,对新婚妻子算是礼遇有加。 然而阿娇却清楚,他自赵氏族叔家门口那一瞥,再没有给过她一个眼神,从始至终,皆保持距离,那刻意的温和,分明是在掩饰他的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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