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福德.莱恩收拾了一些自己的贴身衣物,和一本《关于哈蒙顿爵士的提纲》——这是他父亲十年前访问诺里亚共和国时带回来的,前前后后已经翻了十多遍,他又给这本书包了书皮,阿克伦巡捕队的人来抄家的时候,他把这本书放在了书房角落的小柜子上,上头又工工整整的盖上了一本崭新的文学杂志,这让巡捕们忽略了这本书的存在。
布福德又把那本文学杂志和两枚阿克伦银元小心翼翼的一齐放进了自己的帆布斜挎包里,头也不回的走出家门。
“布福德,别太难过了,这事儿与你无关,都是你父亲的问题。”
说话的人叫昆廷,是布福德多年的好友,也是查抄莱恩家时的巡捕队队长,他声音洪亮,仿佛从来都不知疲倦,哪怕不用扩音喇叭,洪钟之声都能让百米开外的人听到他充满正义感的喊话,他一身笔挺的制服,手上戴着一副一丝不苟一尘不染的白手套,宫廷鹰犬的形象在他这里真正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布福德,这里就交给我们了,你们的家具、物品,我们都会帮你们暂时保管,你就放心的走吧,离开这儿,远离是非,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昆廷柔和地说道。
布福德看了昆廷一眼,飘忽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无奈。
昆廷见状,就凑了上来。“哥们儿,别担心,你母亲住哪儿我都安排好了,你就把心给放宽了,踏踏实实的。”昆廷看了看周围,身后的三个巡捕队员正在仔细的给莱恩家的院子大门上贴封条,他凑近了说道,“你父亲那儿我也知轻重,但是老弟,现在是阿克伦国上下形式所迫,你有机会也劝劝他,认个罪还少吃点苦。”
布福德淡淡的看着昆廷,说道:“就靠你多照顾一些了,昆廷。”
昆廷点了点头,又往回退了几步。
“以阿克伦国王的名义,对莱恩教授进行逮捕,对莱恩家族财产进行冻结,择日由皇家第二法庭进行审判,阿克伦国王万岁~!”
昆廷亢奋的对着围观的人群喊话道,身旁的三个巡捕笔挺地站在他的身后,查封莱恩家在他们眼里,是一次伟大的胜利。
布福德木讷的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看着他们用自己的满腔热情投身于这骄傲的职业生涯,眼睛渐渐的模糊了起来,一阵风及时的吹干了他眼眶里摇摇欲坠的那滴眼泪。他捂了捂自己的挎包,确定父亲带回来的那本书还在,这才感到一丝安心。
布福德知道父亲这次问题的严重性。之前他也亲眼目睹了自己任教的多佛尔丁教会学院的托尔金校长的抓捕过程——托尔金校长的脚上戴着一根粗重的脚链,手上反铐着一副生锈的手铐,肩头还架着一副沉重的枷锁,像极了古时候被押往刑场的死刑犯,上面写着“曼努埃尔.托尔金”,更让人扎眼的是在名字上用油漆画着的巨大的红叉,在酷暑的太阳下,红色格外耀眼,像是凝固的血液一样震慑心魄。
在托尔金校长身后,两个站得笔直的巡捕,目光坚毅,昂首平视,一左一右地把季校长的双臂直直的摁着,搭在托尔金校长肩膀的那两只手还死死的把这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生生的往下按到九十度弯腰。
那块枷锁几乎整个重量都压在了托尔金校长的脖子上,深深的勒进了校长的后颈,老校长像是一只被擒住的鸟,他的翅膀被猎手牢牢的扯开。
他的金丝眼镜已经掉到地上摔碎了,可没人会帮他捡起来,也没人注意到这些细节,押解的路上只有一路看热闹的市民,每个人或神情肃穆,或小声议论。
“曼纽尔.托尔金!你背叛了阿克伦!!你有罪!借着校长职务便利,向夜莺谷王国通风报信!!罪无可赦的叛国罪!”走在前面的昆廷突然转身冲着托尔金校长大声审讯起来,嗓音尖锐,气势磅礴,引得四周黑压压的群众一片议论和骚动。
“我对阿克伦……无限……忠,诚,高庭还未审判,你……怎能污蔑。”季校长极其虚弱的说道,“还有,我叫曼努埃尔,不……不是曼……纽尔,长官……”
“曼纽尔.托尔金学士!你的日记、论文我都看过,好几篇都在歌颂你所谓的人文纲常,甚至处处对王国法律表达不满和藐视,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当多佛尔丁的校长!”昆廷怒目圆睁的说道。
老校长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曼努埃尔,长官。”他的脖子已经感到非常吃力,后颈的枷锁也好像快要嵌入他的肌肤之中。
正午的太阳暴晒下,早晨开始就滴水未进的身体已经明显感觉到虚脱。
他想让脖子放松一下,挣扎着想要立起身来,狠狠地挣脱了身后两个巡捕的束缚。
“你!你这样傲慢的姿态,真是对神圣的阿克伦国王的亵渎!”右边押着他的巡捕高声说道。
“国王和人民给你机会改过自新,你却是这样的态度!”昆廷发出了更加激烈的声音。托尔金校长慢慢站直了身体,往右边那位巡捕略显无神地看了一眼,又向四周黑压压的人民群众吃力的扫视了一圈,大部分一个个目光严肃而又好奇的盯着他,他们知道他是名校校长,究竟为何会被如此粗暴的对待,大部分人一无所知,人群讨论声渐渐小了,开始变得鸦雀无声。
托尔金认得,人群里好多都是多佛尔丁的学生,都是昔日里碰面一口一个托尔金校长,敬畏他尊重他的王国青年才俊,他们一个个焦急而又愤懑的看着昆廷队长,有些甚至激动的想要冲进来,托尔金校长闭上眼,对着他们轻轻的摇了摇头,示意学生们不要有过激的行为,刚刚挣扎时手铐蹭破了他的手腕,伤口流出来的鲜血,一滴,一滴的滴在他身后的地上,像一朵朵怒放的扶桑。
“带走!!”昆廷举起戴着白色手套的拳头,用力的向前一挥,“阿克伦国王万岁!”
”国王万岁!“市民也自发的喊了起来。
布福德就站在人群的最后一排,他并没有像学生那样激动,作为一个多佛尔丁的教师,他只想本本分分的教书,他只想安安稳稳的走父亲走过的道路——教书,育人,写论文,有朝一日进入皇家教廷,拿一份心安理得的薪水——仅此而已。
看着托尔金校长,也是他父亲从一直以来的导师、挚友,他心里有些为他叫屈,也有点疑惑为何要这样近乎羞辱的对待一位品行端正的学者。
但也仅此而已,他不敢多想,也不敢通过父亲去了解托尔金校长的情况,他敏锐的意识到,这样有很大概率会连累到已经在皇家教廷做大学士的父亲。
事实证明,布福德的敏锐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托尔金校长被逮捕的两个星期后,巡捕队就风卷残云的对大学士本杰明.莱恩开始了行动。
那个夜晚,父亲像个不屈的角斗士一样被巡捕们一拥而入带走,走的时候,布福德的母亲艾琳娜.莱恩已经彻底的没了往日的知性和温顺,近乎哀求的方式抱着某个巡捕的腿跪在那里,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已经彻底散乱,哭成了泪人。
然而巡捕们的执行力岂是因为眼前这位女性声嘶力竭的哀嚎所能动容的?
他们劝说着莱恩夫人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阻止他们,正义一定会给每个正直的人一个宽宏的待遇,正义也会帮助每个走弯路的人及时走上正轨。
艾琳娜知道再乞求下去也无助于巡捕们把自己的丈夫带走,便站起身来走到莱恩大学士面前,饱含深情的望着他,然后一头扑到他的怀里,暗暗啜泣。
“没事的,艾琳娜。我一生光明磊落,不曾做过半点亏心事。”莱恩大学士轻抚着艾琳娜的头发微笑着说道,“我也不曾做过对不起王国的事,我相信曼努埃尔也没有,巡捕们只是请我过去了解一下情况,你也不要再为难他们。”
艾琳娜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着丈夫。
“完事儿了我马上就会回来的,没事没事,亲爱的,别哭了。”
艾琳娜垂眉低眼,轻轻说了声“嗯”。但是眼泪却是根本控制不住。她也不会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跟丈夫对话,这一别竟是永诀。
“布福。”莱恩大学士转头对着布福德说道。布福德噤若寒蝉的站在屋子里,听到父亲叫自己,答应了一声,准备仔细聆听父亲的临走教诲。
莱恩大学士本想说照顾好你母亲,好好在学校教书这类嘱托,转而一想,现在王国局势动荡,外族又虎视眈眈,王国先锋部队又在前线战争中节节败退,形势岌岌可危,今后教书育人究竟是不是一条好的出路都尚无定论,更别说现在要对着儿子说这些俗套的话了。
最后他只是对着儿子叹了口气,想说的话一句都没说出口,然后毅然决然的迈步往门口走去,只留下错愕的布福德呆在原地,和泪如雨下的艾琳娜倚门目送。
布福德不知道父亲最后欲言又止到底是为了什么,脑子里不断出现的是半个月前托尔金校长被巡捕房带走时的惨烈画面,他很难想象自己儒雅却又倔强的父亲去承受这份屈辱,也很难想象自己父亲鼻青脸肿满脸是血的模样。
他回过神来,努力的想着从懂事以来父亲做过的一件一件事,到底有没有可以作为逮捕的依据,想了一遍又一遍,从父亲被带走,一直到他们渐渐走远消失在夜色之中。
艾琳娜靠在门口,目送着丈夫,一直到看不清了,用自己的袖口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回头看了看还呆在原地的布福德.莱恩,说道:“布福,别替你爸担心,他的为人,我们都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们都了解他,他从来没有做过错事。”布福德说。
“本杰明一生为谨慎,哪怕教书时,也是这样的。”
“嗯。”布福德点了点头,这时他才稍稍的放下心来,他确信他所见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母亲所描述的人,这次可能去协助调查或者只是做一些基本资料备案而已,毕竟皇家教廷是国王直属的部门,里面都是国王的亲信。作为大学士,父亲有义务去直面国王的任何问题,给与阿克伦任何无私的帮助。
“母亲,您也安心。”
“布福。”艾琳娜顿了顿,“我现在也不放心你啊,能不能,先别在多佛尔丁教书了?”
“怎么了,母亲?我作为教师并没有什么问题啊,安安心心教书而已,我不工作哪里去维持生计。”
“不是,我是真的有点……担心”
“您是怕托尔金校长的事……”布福德说道,艾琳娜连忙朝他摇摇头,示意别再说下去了。布福德还是冲口而出:“托尔金校长自己写的几篇论文有问题,他也怨不得其他人。”
艾琳娜惊愕的抬起头:“布福!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但又似乎找不到反驳儿子的理由,只能默然的叹了一口气道:”唉,毕竟托尔金校长也是你父亲的朋友,现在他被带走了,你父亲又被带回去调查,我是怕……”
“您怕我受牵连?”布福德问道。
艾琳娜微微点了点头。
布福德说道:“您放心,昆廷队长是我的朋友,巡捕队也是公正的,我向来也注意自己的言行,这种事我会十万分小心的。”
话音刚落,两个巡捕又出现在了方家的门口。
“是莱恩大学士的家吗?”一个身材高大,甚至有些微胖的巡捕问道。
艾琳娜点了点头,心想这才离开几分钟,怎么又换了一拨人过来。胖巡捕继续说道:“我是受昆廷队长的委托,过来莱恩家调取一些资料,以及询问家属一些相关问题的。”
“调取资料?家里都是我丈夫的一些个人物品,没有工作材料留在这里啊。”艾琳娜疑惑的问道。
“这位女士您别误会,我们没有恶意,昆廷探长现在也是直接要对国王负责,他的任何行动都是阿克伦国王亲自授命,阿克伦国王万岁!”
说着,两个巡捕毕恭毕敬的把右手捂在胸口,朝皇都方向行了个礼,”昆廷今年才接管多佛尔城资料档案厅的日常工作,所以档案厅在做工作时,会有不少资料的残缺,如果我们能自己解决——你知道,我们巡捕队的工作效率一向很高,基本不会有我们搞不定的事情——我们也不会来麻烦你们的。”另一个偏瘦小的巡捕耐心的说道,脸上带着笑容,“莱恩大学士的很多个人档案隶属皇家教廷,那是皇都机构,我们工作不好进行,尤其是龙腾历466年以前的档案差不多完全缺失,所以只能登门造访,打扰你们了。”
“但是家里一般也不会有什么档案吧。”布福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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