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也没有拒绝,笑嘻嘻地趴在他身上。高师傅没有责怪他,反倒说起来另一件事:“现在外头的局面稍微稳定了一些,等五年过了,我就带你出去吧。找个先生赶着恶补三四年,再想想门路,总能塞进大学里去的。”
他并没有什么门路,景行再清楚不过,把头埋进他的脖颈,多日压抑的胆怯惊慌和委屈一瞬间散作烟云。慢慢地,不知何时,他宽阔的背,健壮的胳膊,温暖的胸膛都成为自己最舒适的避风港。高师傅见他不说话,又背得更轻了些:“子,是不是还很疼?我听说你用的药很好啊。”
景行趴在他身上,软声回答:“爹,我喜欢种花,你就让我跟你种花吧。”
高师傅征了一会儿,旋即笑道:“好,学种花也好,起码清醒。书是越读越糊涂的。”
晚上高师傅支起了炭炉锅子,用秋天晒干的菊花入锅。他给景行在凳子上垫了厚褥子,不停地给他夹菜。因为两年前他被查出患了挺厉害的慢性肝病,虽在景行的迫使下禁了酒,现在肤色和眼睛还是布满了黄疸,但他的脸颊在灯火中透出类似喝醉的通红。他今天的样子有些慌张充满欢乐和激动的慌张,让景行有些忍俊不禁。那一夜的灯笼亮了通宵,不仅是两人的屋,整个谢家都灯火通明,几千盏、几千盏地闪耀,彰显富豪朱门仿佛是不会枯竭的生命。
景行后来从锁红那里得知,那一夜真正璀璨的“灯光”并不是房梁上悬挂的任何一盏。所有人在正厅入宴后,几位年轻主子都向谢欲和孟氏奉上年礼。大姐奉上自己的刺绣,两枚荷包和一块丝巾,双鲤戏水的纹样再搭上宝相花纹,既有成双成对的美意,又是年年有余的好兆头。而二姐奉上给谢欲的是一件新棉衣,宝蓝色的缎子极为寻常,但上头的鸿雁刺绣很是精美,让谢欲颔首称赞。二姐当时只是低眉涩然一笑,再奉上给孟氏制的玫瑰膏。轮到若昕时,她眨眼狡黠一笑,让落霞抱上来一个比她本人还高大的物件,用黑布遮住,看不见是什么。谢欲嗤然:“这丫头主意就是多。”
孟氏亦掩口笑道:“可别是只大花猫,要是扑出来吓着人,我可不饶你。”
若昕只是保持着娇俏的笑意,并让人熄了附近的几盏灯。众人都翘首以待,只见她呼啦一声掀开黑布。一盆耀目的百花盆景亮相于众人眼前。它约有四尺来高,上头坠满了各式绢花,且花心中皆插有短烛,四周围一圈铜片防燃。如此在暗暗处,便有隐隐光线透过姹紫嫣红的花瓣溢出。谢欲击掌道:“到底是三丫头最聪明,想出的法子虽简单,倒也最能讨人欢心。”
若昕伸出手,憨笑道:“那爹娘要多给我些红包买果子吃了。”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开宴前,谢欲取出一对如意簪子亲手给孟氏戴上,又亲自斟酒敬她。孟氏全程都保持温婉端华的仪态,和谢欲对敬酒时也笑意淡薄。她今天穿一身正红色衣裙,上面缀满零星的海棠花。在林大娘奉上饺子时,她拿起玉著拨开其中一个,露出深红一枚大枣。这是所有人都预知到的结果。她淡淡一笑,起身对谢欲一福,口中道:“恭喜。”
谢欲扶起她刚要弯腰的身子,平和笑道:“你辛苦了。”他亲手夹起那个饺子喂给她。若昕全程都发愣地看着,待到宴会过后,看完戏和烟火。几个丫鬟众星捧月地把她迎回阁中。有人熬不住地先去睡了,也有人兴奋不已,尚开了牌局,摆了瓜果点心水酒,不停地叫嚷。
落霞给若昕打了水洗脸,若昕坐在床沿,晃动着双腿,手托下巴问:“为什么爹娘每年都要做这些事呀?”
落霞替她擦完脸,回答:“因为老爷太太很恩爱。”若昕还是一脸困惑地问:“但是我看娘好像不开心呀?”
落霞好笑道:“你又胡想了。太太多高兴,她怀了少爷,老爷又待她极好,这是所有女人都想做的梦。”
若昕呆呆地问:“所有?那我也会吗?”落霞不回答。她又向锁红喊道:“锁红,你想和娘一样么?”
锁红正在和人斗牌,噼里啪啦的响声混杂了女孩子的嬉笑让她压根没听见若昕的话。她激动地摸牌,敷衍喊道:“想想想,做梦都想要了,就是运不好摸不到。”同理若昕也没有听见她的回答。
到年初十时,景行已能下地,于是往里面去。他刚到月门洞,就被林固贞拦下。她抬起下巴,手腕上的玉镯子咕噜一声滑到了手肘,颇为傲慢地说:“先和我去给太太磕头。”
他跟在林大娘后头,到了孟氏院里。与以往的庄肃清冷不同,这一次她的院子里开满了梅花,是极为珍贵的骨里红,一朵朵像颊上胭脂一样饱满。他独自进了屋子,跪下磕头。孟氏端坐在上头,什么事都没有做,就和菩萨一样地坐着。她缓缓开口:“身上的伤都好了吧?”裙摆是紫红色的苏绣缎子,绣满了多子石榴。
“是,奴才有罪。”
“起来说吧,你没做错什么。是底下人太狠了一些,得理不饶人了。本来孩子就贪玩,大少爷又是个没笼头的野马。你性子安静沉稳,又懂事听话,不敢违背主子的,难保被他给带偏了。”
她亲手捧起一件没有花纹的天青色棉衣。“这衣裳是给你做的。”
他谢过恩,又听孟氏教诲了几句。无非是不让若昕胡闹之类的话。从孟氏院里出来,景行又先折回到自己的屋子,把衣裳当回箱笼。里面皆是孟氏赏赐的衣物,都一水全新的。他凝视良久,把箱子再度掩上。
若昕对景行的归来自然是兴奋的。她从榻上跳下来,一身黄色袄子显得愈发娇俏。但出他意料的事,她并没有缠着他玩,而是把景行拉到里屋,嘱咐道:“落霞说这两天林大娘和江总管查得严,为二月二那日蔡家的人过来给大姐姐提亲。府上的下人要好好整顿,省得没规矩到时候闹了笑话。”
大姐若晔今年十五岁,已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来提亲的是城东有名声的蔡家,也是商贾大家,他家公子十七岁,年龄家世和若晔正相当。
景行把给她剪来的最上品的几枝烈香和绯爪芙蓉差到陶瓶里。自从上次若昕在人前展示了那盆万紫千红的盆景,谢欲问孟氏有什么新年心愿时,岂料孟氏起身郑重行礼:“蒙老爷厚爱,替我祈福,在院子里种满红花。虽然明亮艳丽,但却单调了些,实在不如三丫头这盆万紫千红。请老爷也同意院子里添一些其他的颜色。”
谢欲思忖半晌后把她亲自扶起笑道:“如今你已经有喜快五个月,男女早就定下了。自然不用再讲究那些规矩。”
孟氏又万福道谢。满场众人都面面相觑,压根摸不清她的脾性。这样的光彩和宠爱,她居然自己推却开。景行知道后,眼前一直浮现出那一日不亮的屋子里,孟氏凝望白茫茫的窗纸,那份沉重的眼神。他浅笑道:“一会儿我去给姨太太送些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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