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竹海中湖亭屋门大开,燕来西缓缓走出。
轻挥间摆上一桌两椅,上有茶几白壶。
坐在由数道木胫弯曲的简陋椅子上,素手一翻,绿翠胜过青竹的雀舌根根倒立,被沸水凌空洗过后丢了进去,而后茶香四溢,数里可闻。
昨日破去百剑的苏年终于是将清平乐归鞘,第一次安稳踏步走上了栈桥,走过去坐在燕来西对面的椅子上,自来熟地倒上一杯,喝下,放杯。
此刻才真正安稳打量起来了眼前始终白衣的面纱女子,没了动辄出剑的暴起,轻捻茶味的淑雅风范着实令人神往赞叹,比之池瑶偶尔间俏皮的性格,这燕师姐更像清傲难近的大家女子,看似温婉怡丽,心却实比坚冰。
燕来西并未背上青莺,既不说话也不喝茶,只是端坐,双眸神采飘向远处,在这般静谧之下,就连那能吹起她薄纱一角的微风也没有叨扰,而今日的太过风和日丽,倒是让平静愈显得不平静起来。
看着苏年一脸毫不在意的神色,眼珠子乱转,燕来西终于沉不住气,打破气氛,率先问了一句不太合时宜的风凉话:“虽说能接过我二脱,可相较周白象左凤之流差距实在太远,听说是要为你那便宜师兄报仇?我看不如早早避开,少些自取其辱。”
苏年望向这从第一次见面就不停挖苦打击他的师姐,挑了挑眉道:“我和你交手到这种地步也不行?”
燕来西斜眼看了一眼面前空空如也的茶杯,这一幕被向来极有眼力见的苏年瞥见,于是赶忙恭敬倒上一杯,伸手向燕来西面前推了推,燕来西这才微微点头,而后翻起面纱一角,露出樱桃小嘴,轻抿两口。嘴里品味完秋实摘下的上好雀舌风味余韵,又清了清嗓子,而后平淡道:“不说那些喜好闲云野鹤的世外高人动辄出世入世,再撇去古董长老天下侠客,对于剑冢两万七千四百青紫红三色腰牌弟子来说,除过大师兄独领风骚,无妄之下,造化为王。剑榜算上我几人相差不多,虽说这段时间你剑意进步迅速,可我若出剑时微微带上几分造化意境,空靠尚未凝聚大势的你便无力招架,再若是携带剑招而出,你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且听说前头那两位这次可是有大进境,武夫争强招式意境其次,硬当当不能作假的是内力造诣,你修炼时间实在太短,碰上一聚就是上百化境的帮派弟子,决计无法招架。”
苏年闻言低下头,皱着眉寻思了一阵,而后低声微笑问道:“若是你加上大师兄可有一战之力?”
燕来西冷笑道:“当真以为成了我师弟就能信口开河,难不成又是那老头给你出的馊主意,借你胆子驱使我?”
苏年尴尬一笑,刚想告罪,只听燕来西又说道:“我和大师兄不一样,不想掺和这些事情。”
苏年不再劝说,望了望竹屋内过于简单的摆设,又坐了几炷香的功夫,也便没了饮茶的趣味,起身默默离开了竹海湖亭。
燕来西望了一下苏年背影,缓缓闭上了眼睛。
春分,雨脚落声微。
送走叨扰数十次青年的湖亭就变得清净起来,恢复往日安宁祥和,裸出盖头的时节娇娘,散发着诱人的无限风光,诗人喜咏冬之寂寥,秋之落寞,但更爱春潮,才翻上枝头的竹叶嫩芽也就免不了被叽叽喳喳的虫鸟踩在脚下,相映成趣。
而也就是这一天,在水前端坐半月的苏年不再定如磐石,出了阁楼,也没带上清平乐,终于来到剑冢西阁这被天下大多剑客,一望可窥而不可触的剑壁。
这里是西阁群峰后侧至底的一处巨大断崖,其后如一堵明镜般光滑笔直的山壁挤开周遭所有生灵土木,高耸超过剑冢所听闻所有峰峦。苏年入剑冢前在萧山脚下吃茶,就望见这足足高过萧山百倍的雄伟事物,而此刻近观之,此壁仿佛被一剑直直劈开,孤零零伫立,愈发心生震撼,被弥漫开来的剑道威慑在原地乖乖罚站。而其上各种刀剑痕迹诡异交错,或是纠缠蜿蜒,或是分庭抗礼,相敬如宾。
剑壁下近千人盘坐,针落可闻,由远至近,错落无致。
最远处的边缘百丈之处约有数百名弟子,基本身着淡白剑袍,气息较弱,而向内中央距剑壁五十丈处,最多不过有数十名弟子,大多穿正式弟子的青袍,身旁配剑也显得凌厉逼人些,越向内盘坐的弟子则愈来愈少,偌大比过十个演道场的在靠近剑壁之下十丈内仅有一道身影盘坐。
“师弟,此处便是我西阁剑壁,越靠近剑壁感受到的剑意愈加强烈,威压也是越强,而对剑意的感悟也愈加深刻,不过莫要强行接近剑壁深处,之前便曾有弟子如此,后剑意入体,修为尽废,更有甚者身死道消,希望师弟量力而行。”徐信达望向身边的苏年善意提醒道。
多日未见的徐信达过了寒冬,兴许是三十六个年头的落幕,长发侧耳处微鬓白霜。不像这几年风头大盛的左凤白象之流年不过二十七八,意气风发,他可是踏踏实实呆了足足市井之人半个辈子的年头。
这位身为天下剑道首屈一指,几大圣地之一大师兄的剑修,多年来并无太多曲折困苦可言,出身贫寒,早年间为了不饿死,六岁便被父母送到了一周游江湖的老道士手中,后来老道士凭借些微薄名气,花大力气将其辗转送入剑冢,上了除了日夜砍柴养树扫地,清早旁听些长老师兄的讲经说法,便是在藏经阁做起了小书童,时常整理比自己高出几倍的枯燥书架,如此便是整整十八年一晃而过。靖康武王九年,二十四岁才有资格测资,出乎众人意料,这个日夜只知道扫地看书的少年,一朝引神柱大响八声半,其后势如破竹,不过四年便连败剑冢上百好手,再过四年,昙花一现间又是八年寸步不进,可这一身臻至造化顶峰的深厚修为仍是让无数前仆后继的新秀望尘莫及。
撞上最近声名鹊起却隐于竹林湖底不再发声的师弟,他着实百感交集,不说大山巅壮破数十甲的豪气,更叹其锋芒剑意,尽管两人修为如隔山海,面剑相视,仍是能发觉出一股子不输他成名许久的不败剑意袭来,睥睨开来。
苏年站在远处与其并肩,听闻徐信达开口所述向前方看去,似是感应到晦涩波动迎面而来,精神略微恍惚,他仿佛置身于一片连绵不绝的峰峦之中,脑海中好似浮现起了一片画面。
山巅之上一位剑客如遗世独立,登高望远。
天地间气势凝聚,缓缓加注其身,剑客高抬右臂,并无多余的任何招式和波动,就那样简单挥剑劈下,群峰断裂,剑锋所到之处,山石为开,切口光滑如镜,彷如玉璧。
苏年收回思绪,睁开双眼,而后对着徐信达微微拱手致谢,徐信达摇了摇头,后者在眼前青年马踏剑冢中门时,他就已经知道苏年起码已经拥有了无妄中象化的修为,但是没想两人相对,气势甚至远胜一般气化境界的正式弟子。
徐信达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道:“入了情仇,可就再没有那样好抽身而退了。”
苏年说道:“修道在心,之前总以为剑该是不染尘埃,一往无前才对,可自打搭上了性命,有哪里来的那么通透?事在己身,方知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大师兄愿做清流直上人,洗去百般丑恶,非要挑明早已是浑浊不堪的泥沼,苏年不打算做名流千古的圣人,也没那脾气和志向。”
“可人情要还,仇得报。”
徐信达微楞,随后自嘲点头道:“道在心,可剑是最大,就怕空有一胆也是妄图,也怕永无亲手拔剑为剑冢诛杀叛逆的一天。”
他早就在一众剑修中独大了十年左右,而随着在无妄境滞留太久太久,看着后起的剑修一个个提升境界赶超而来,他的心境就算是曾在书阁扫地十八年也不可避免产生些许涟漪,就算日以继夜苦修再八年也没能看破那一层云泥之隔,隐隐间还甚至有些倒退的迹象。
徐信达又摇着头挥去这些无奈的思绪,刚想离开,却看到苏年紧盯着他腰间的配剑,笑道:“此剑名为纳甘,是墓主将他的配剑亲赐于我这个不成器的徒弟。”
苏年瞳孔一缩,抬起头问道:“十大名剑第七,百家名器榜第十九的古神纳甘?”
徐信达点了点头,苏年又问道:“剑柄处为何封鞘?”
徐信达望了望高大的剑壁,苦涩咬牙道:“八年前惜败禺中刘姓刀客后,修为不进反退,我无颜再用墓主配剑!”
苏年没有作声,而是眺望远方,想起小时候父亲经常跟他说的一个故事。
“年儿,爹曾经也是个练过剑的小侠客,虽说没走过几个州府,但也是有那么一段年老后可以回忆的时光。年轻时候,对,就是还没遇上你娘之前,我就在羊羔山脚下碰见过一位绝顶剑客。人家不嫌你爹是个农夫出身没本事没武艺的小子,跟我闲聊时告诉我他要和天下第三的高手去打架,那排第三的是个邪门魔头,然后我就问他排第几,他说连第一百都排不上,我就说那你去岂不是送死哩?”
“他告诉爹啊,练剑的人自打拿起剑,就背上一份责任,是江湖的责任,是媳妇孩子的责任,是朋友,是天下所有生民百姓的责任。他虽然名不见经传,可也是一名剑客,就算打不过也要打。”
“天底下正经练剑的人都这样。”
“已经有好多剑客死在那条路上了,他也得去。”
“一个人倒下了,千千万万个站起来。”
苏年抬起头望向徐信达的眼睛,伸手将徐信达的右手放在他自己的剑柄上,轻声道:“何为剑修?拔剑为荣,闭剑为耻。”
“身前奇巧神机如何?斩去。身前万里山海如何?斩去。”
“古人云: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白万师。”
“师兄,八年未拔剑,你心有尘埃。”
“师兄阅书修剑足足三十年,师弟我不过一年尔,可这剑壁如何,该当如何!”
“人倒下,剑永远倒不下。”
旋即一把将徐信达腰间纳甘拿起,并未解封,拿着剑鞘迈步而出,步履坚定,在踏入剑壁百丈后依旧前行,未曾有过丝毫的停滞。
“那人是谁啊,怎的如此莽撞。”
“他感受不到那剑道威压吗?”
“这是苏年,年前测资第一,听说刚在山下杀了不少人回来。”
“”
一旁盘坐的弟子纷纷睁开双眼望向那逐渐逼近五十丈之内,却速度丝毫不减的苏年,窃窃私语道。
踏入五十丈内,剑道气势一改之前慢慢递增的重压,瞬间扑面而来,仿佛千百道无形剑气席卷,直直斩出,不过刹那,苏年双臂毛孔大张,血液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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