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有余粮油铺里悄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成子。你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余氏拿着迟青荷留下的一张字条,递到儿子面前说道。

“什么?”迟成接过字条。

“你妹妹留在桌子上的,她昨天说出去洗衣服,没回来。”

“‘娘,我想出去走走,过些日子就回来。’”迟成念道。

没有人知道,为了写这句话,迟青荷想了二天二夜。她反复琢磨应该怎么说,用什么词,用哪种语气才合适。她告诉自己——我只是出去看看,说不定过两天就回来了。她将字条放在桌子上,将自己的物品整理的干干净净,提上一篮衣服,对母亲说:“我去洗衣服了”,就走出了家门。

迟成念完那张字条。余氏好容易才明白过来,她的嘴唇气的发青,胸脯剧烈起伏着,哆嗦着说:“什么出去走走,这丫头心真是野了,坏透了!”

“这丫头,被惯坏了。”迟成叹了一口气,跌坐在凳子上。

余氏的眼圈开始发红,眼泪成串的流下来,她坐在一只小板凳上,一下一下撮出鼻泣抛在地上。“没良心的!”她哭诉道。“亏我把她养那么大,说跑就跑了。”她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还是婴儿的迟青荷。她躺在一个竹篮里,那么小,那么可怜。那时候,恰巧她自己的亲生女儿因病去世不过一个月的光景。竹篮里的她多像自己的女儿呀。所以她便以为这小丫头是上天赐给她来弥补她失去女儿。更为神奇的是发现这小丫头的人正是自己的儿子。当时迟成说他看到一朵青色的荷花,结果走到河对岸去就发现了这个婴儿。这难到不是上天的意思么!

“说不定,过两天就回来了,她不是这么写的吗!”余氏喃喃的说,表情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走了你还指望她回来?唉!”迟成脸都气红了。

“是不是她打听到她亲妈在哪了,去找她亲妈了?”余氏道。

“没看出来呀?她也没问过我们她的身世什么的……?要真是这样……那这丫头……也太有心眼了……。”迟成道。

余氏眼眶又红了。“肯定是的……还是亲妈好……。”

“别想了,那个……怎么说的?白眼狼!就是白眼狼一个!”迟成看了母亲一眼,似乎在埋怨她枉费了这么多年的心血。

迟青荷走了,并且没有如她说过两天就回来。这对于她的父亲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哥哥埋怨了几天也就不再提了,只有余氏对此念念不忘,她心中即酸楚又气恼还存在一丝幻想。最要紧的则是店里少了人手她一个人常常根本忙不过来。

就在这时,迟家又发生了另一件大事。

就在迟青荷走后半个多月的一天晚上,金锦云的肚子开始疼了起来,比预产期的六月上旬稍早了那么几天。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还没亮,星星还在晨光微熹的天空中若隐若现。迟成就红着眼跑到店里。“开门!开门!”他拍着门大喊,上气不接下气。时值初夏,他额头上的汗珠连成串沿着腮往下流。余氏在楼上听到拍门,趿着鞋就跑了下来,她手忙脚乱的打开门板。

只听迟成在外面说:“锦云要生了!锦云要生了!”

“我去找产婆。你回去等我,我房间的箱子里有一大卷准备好的干净棉布,拿过去用,还有草纸,在棉布边上,都拿过去。对了,烧开水,越多越好,我一会就到。”

迟成道了声“好”转身就跑。

余氏只觉得心咚咚乱跳,关了店门,吸着鞋就往产婆家里跑,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一跤。

产婆揉着还没睡醒的眼睛,被余氏连推带拽的拉上黄包车一路颠跛到了家。

家里已经乱作一团。金锦云疼的直叫唤,一张脸变了形。迟成在一边端茶倒水,扶着妻子一会站着,一会坐着,一会又躺下,又是揉又是捏,忙的团团转。迟仁浩听不得这刺耳的叫声,早早的出了门,只等着下午回来就有一个现成的孙子摆在跟前。

尖叫声令迟成麻木又紧张,但同时,他又有一种强烈的兴奋与期待。迟成往产房里递去一盆盆滚烫的热水,又将换出来的带着血水的棉布扔在盆里,滚水浇上去,腥气迎面扑来,水迅速变的血红。他被呛的直想吐。原来这新生命降临的血腥,竟不啻于一场杀戮的过程。他将脏污的棉布一遍遍清洗,重新递进产房,换下又一批带血的布。他专注、认真、严肃、不厌其烦的一遍一遍清洗着棉布,就像做着一件极其神圣的事情,他极端复杂的情绪在这个过程中得以舒缓,内心渐渐有些奇异的变化。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也会在吃喝玩乐之外认真庄重的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终于,尖叫声中传来一声脆生生婴儿的啼哭,先是像青蛙小声的呜哇了两下,然后声音大了,洪亮起来。

“是儿子。”余氏推开房门走出来,对儿子说道,脸上是挡不住的笑意。

迟成咧开嘴,涨红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他抬脚迈过水盆,想往房间走去,却一脚踢在盆上,盆咣当一声,血水泼了出来。

“看着点!”余氏不满的说道。

他飞步走进房间,看到床上果然多了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粉嘟嘟的小肉球儿。——是儿子——太好了。他迟成有了儿子!二十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心愿得以现成的巨大满足感。他终于有一件事情是成功的!他成功的做了父亲!多年以来他的失落、不满、委屈终于有了可以寄托的对象!是的,他们以前都对他不满,家里的人、外面的人、亲人、朋友每一个人都嫌弃他。说他有种种不好,说他赌钱、喝酒、不务正业,不会赚钱。有谁知道他内心的煎熬呢?他哪里是不想好呢?明明是他有种逆反的心理,那些人却是说他不好,他就越是不好给那些人看看!他一边破罐子破摔,一边心疼自己,就在他把自己摔的快要遍体鳞伤的时候,他有了这个儿子!他实在太兴奋了!太欣慰了!太心酸了!他几乎要哭出来。是的!那些人不理解他,现在终于有一个能理解他的人出现了!这个人是属于他的,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以后,他没有实现的愿望,都可以通过这个小小的生命得以实现!他兴奋的扑上前去,却又屏住呼息,生怕惊挠了他。他仔仔细细的端详着儿子的小脸,他的小脸圆圆的,小眼睛闭着,眉头紧琐,皮肤皱在一起,他的头发已经很浓密,小鼻梁突起,鼻翼一扇一扇,小嘴一吮一吸,活脱脱一个充满希望的小生命!

“像我。”他抬起右手摸着自己的脸,眉开眼笑的说:“像我,长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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