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迟青荷从工厂里回来,看到郝恩义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抽烟,才知道他又丢了差使,这是他来省城之后的第二份工作。这一次是因为是他和老板吵架,被解雇了。他连这一个月的工钱也没有要到。

“没关系,我这还有钱呢!”迟青荷安慰他道。她拿出几张票子递给他。“这个月的房租,你拿去给他们吧。”

“不用,他们不会要的。”郝恩义看着她递过来的钱,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钱接了过去。

“我们厂里今天放电影呢!《火烧红烛寺》,大明星彩蝶主演,她可真漂亮,人怎么可以在天上飞来飞去呢?……”迟青荷学着电影里的动作,在空中挥舞着双手比划道。她自己高兴,也想让郝恩义高兴高兴。

“哟哟,长见识了。”郝恩义坐在床沿上,一只腿不住的颠着,右手夹着一只香烟,斜叼在嘴里,头微微昂着,用眼角看着她,慢悠悠的从嘴里吐出个烟圈来。

她觉得他的语气怪怪的,想起他的不顺心,顿时兴致也削减了一半。

“我给你买了件衣服。”这三个月,迟青荷已经买了四件新衣服。两件是自己的,另两件是郝恩义的。以前在家的时候她一年也穿不上一件新衣服,现在自己挣了钱,根本控制不住一心想买衣服的冲动。“我还买了这个!”她拿出一只口红来,在郝恩义面前晃着。她拿起桌子上的一面小镜子,将口红搁在唇上涂了两下,将脸扭向郝恩义问道:“好不好看?”

“好看,像个女鬼。”郝恩义叼着烟吼吼的笑着。

迟青荷一掌拍在他的手臂上,也嗤嗤的笑了。

郝恩义将新衣服抖开。那是一件米黄色棉布夏袍,式样是今年最新的。郝恩义将它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他的身材本来就干瘦,这件衣服对于他有些大了。他立即变了脸,三两下脱下来扔在床上,很不高兴的说道:“你总是把我想那么高大,我哪里穿的了!不要!”

迟青荷的笑僵在脸上,有些尴尬,她很快说道:“那我拿去换一件。”

“你去换吧。”郝恩义坐下来继续抽烟,把头扭向另一边。迟青荷将衣服铺在床上一下一下叠好。两人不再说话。郝恩义抽完烟,将烟蒂扔在地上,火还没有熄,一缕烟飘上来,烟头忽明忽暗。他突然站起来,一声不吭,两大步走到门口,打开门,走出去,又“砰”的关上门。

迟青荷被那关门声吓了一跳,委屈伴着怒火从心底窜了起来。她坐在床沿上,呆呆的,一直坐下去。“求得人间成小会,试把金樽傍菊丛。……多少襟怀言不尽,写向蛮笺曲调中。此情千万重。”

诗意,她又想起自己心中的诗意来。来到省城之后,她心中那份诗意好像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了。不过,她现在在心底轻轻一声呼唤,它便飘然又来到她的心间。“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那个她只见过一面的赵先生;那本《宋词》;那《石头记诗词》;还有那位时时眼神阴郁的郝恩义……

此时,她对眼下的处境有些怀疑,对自己的选择也有些怀疑。她甚至想到了自己的家——母亲、哥哥……出来好几个月了,不知道母亲在家里怎么样,她不在店里的时候谁替她看着。

这天晚上,郝恩义没有回来。

一个月之后,迟青荷决定搬去工厂的宿舍。她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哪怕只是一张床。她去宿舍看过,与这儿相比,那儿的环境实际上并没有好多少。但是,至少有一张床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我要搬到工厂宿舍。”她对郝恩义说。

“不许搬!”郝恩义完全是在命令她。

迟青荷不愿再和他说什么,因为她发现无论自己说什么,他的第一反应多半都是“不许”,仅管这些“不许”单薄且毫无份量,却被说得振振有词。她提了一只箱子,按照自己原本的打算搬了“家”。

接下来一个月,迟青荷的所有时间几乎完全在工厂度过。工厂是全封闭的,不许外人随意进入。所以,这一个月,她和郝恩义没有再见面。她没有再和他一起在车流如织的街边吃上一碗粉丝汤;那些她在下班路上数着路灯和自己脚步声的日子似乎也渐渐远去了。在工厂这段独自生活的日子里她隐隐约感觉到原来还有另一种生活的存在。

女工部的识字班终于宣布了具体上课时间。迟青荷心中又不免一阵激动。她是多久没有这样怀着神圣的心情,等待读书时刻的来临了?小时候,她在庄梦蝶家的私塾读过书,那不到半年的时光是她迄今为止最甜蜜的记忆。后来,又有一次她扮成男孩替不愿上课的哥哥读书。再后来,就再也没有后来了。想不到,她从小到大的读书梦竟然还能够在这里实现。

那天放工之后,她和几个女伴早早进入了食堂临时布置的教室。她选择坐在第一排靠门边的位置。快要上课的时候,食堂里自然稀稀落落大约坐了四、五十人。女工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天,室内里一片喧哗。

夜幕初至,一个纤巧的身影朝这边走来。那身影一眼看去是一身女学生的打扮,两只麻花辫垂在胸前,齐领蓝色短袍,下面是灰黑色阔腿长裤。右肩上搭着一只布包。

女先生走了进来,迟青荷心中怦怦直跳。

昏黄的灯光下,她看见女先生的脸。那是一张年轻的清秀的稚嫩的脸。她站在最前端,就站在迟青荷的斜对面。她将包取下来搁在桌子上,抬起头,扫视着眼前的女工,面带微笑。

迟青荷愣住了,她的心猛的收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仔细的辨认这位女先生。然后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判断,她几乎要将头深深的埋下去,心中暗暗叫苦怎么会坐在第一排门前的位置!她实在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位女先生竟然是她!是庄梦蝶!

庄梦蝶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在迟青荷的身上。她微微一愣,整整有三秒,她的目光在她脸上没有移开。她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三秒种之后才舒缓过来。她朝迟青荷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低头翻开书本。“大家好!我叫庄梦蝶!以后就由我来和大家一起读书识字。”她微笑着说。

迟青荷听见女工们窃窃私语起来。后面有人称她为“庄家那位时髦的小姐”。

是呀!“富庄丝厂”——明明这工厂就是庄家办的,自己竟然到现在都没有想到!迟青荷在心中感叹。早知如此……她还来不来呢?

“首先,我们来认识‘富庄丝厂’几个字。我们来学习组词。‘富’——‘富裕’;‘庄’——庄严;‘丝’——丝绸;‘厂’——工厂” 。

……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迟青荷混在最先走出食堂的那些人中,她想尽快走开。可是没走几步,她听到背后一个声音:“迟青荷!”。那声音很轻,很温柔。

她站住,极不情愿的转过身去。庄梦蝶正站在背后望着她。

旁边有女工向她们投来打探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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