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楼村的雪清了整整三日,这才露出村子原先的模样,好在这三日里没再下雪,也算是天公作美的一点。
但不幸的是,这些天陆续有人病倒,在这个医师与药材都匮乏的封闭之处,他们只能靠自己硬捱过去,如若不能,便只有死路一条。
凌歌从前就知道,在这样一个文明不甚发达的时代里,随便一个小病都能要人性命,但道听途说得来的认知总是没有亲身见闻来得深刻震撼,为此,这几日里她一直揪心不已。
今早她再度提出想帮忙照顾那些村民,萧行之又一次断然拒绝了,语气很是严厉,她积攒数日的烦闷一下子爆发,索性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半天没出去。
也不怪她气性大,这些天里大家都忙得脚不着地,也不乏累倒病倒还在坚持的人,只有她,什么事都不需要做,倒比两位殿下还要尊贵的样子,她无法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急切地想为别人做些什么,好不容易去厨房打下手吧,那些村妇却都惶恐于她的帮忙,最后闹得大家都不自在。
案上放着昨天刚找回来的竹篮,里头的平安符只剩下零星几个,她随手拿起一个反复翻看,看着看着思绪开始飘远。
当初李闵氏救了她,却一直对她亲切不足恭谨有余,仿佛她才是那个救命恩人,她一直想不明白,如今看到这些一般无二的村民,倒是有些恍悟了。
在他们的观念里,门第,就是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贵者恒贵,贱者恒贱,天壤之别根深蒂固,他们被这世道逼得自以为低人一等,丝毫不敢平视那些所谓的“高门望族”。
这是一个时代的无奈,她幽幽叹了一声,愈发提不起精神,就连有人敲门也懒得理会。
萧行之叩响柴扉后耐心等了好一会儿,却始终不闻里头传来动静,他神色一紧,用内劲将门震开,在见到那人儿趴在案上动也不动时,呼吸一滞,连忙几步上前,却见她忽然半抬身子,将头扭向另一面后重新趴好。他步伐由此一顿,展眉舒了一口气,转瞬后又将眉心重新蹙起。
很明显,她这是在与他置气。
他微微垂下眼帘,掩去了眸里的偏执,“凌歌,我只是不想你有半点闪失。”
他鲜少用这般认真而严肃的语气喊她的名字与她说话,即便这会儿她仍在赌气中,也不免为他低沉醇厚的声音失神片刻。
“司马纬为了皇位可以滥杀无辜,司马绎为求后发制人对一切乐见其成,而萧玘为了保命可以将谋逆罪名推给臣子……人性便是如此自私,我亦无法例外。”
她皱了一下眉头,“你的意思是,为了我,你可以弃他人乃至天下于不顾?”
“是。”
于他而言,天下人皆为蝼蚁,可以拯救,亦可以覆灭,一切不过是在他一念之间,过去全凭喜好,而今也不过是多了一份模棱两可的责任而已。
他无谓地勾唇一笑,怪道师父总是担心他心魔太甚,莫非这就是他的魔?
这些日子以来,他得偿所愿,她便再也没触及他偏执的那一面,所闻所见皆是他的风清月朗雍容雅致,却忘了,他本性凉薄,对他人根本不像对她这般关怀备至耐心有加。
她叹了一下,低声呢喃:“可我不希望你这样……”
萧行之将她身子扳正过来,眸色认真,直直望进她眼里,声如江水泛着微澜,“我从来不是你想象中那般光风霁月高风亮节,即便你不愿如此也没法子了。与你说这些,并非要你谅解,我只是想让你知晓,纵使你觉得我荒唐不堪,我也不会任你离开。”
或许这一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想说什么,他只是觉得,有些东西迟早是要见天光的,不如早一点撕碎假象将其披露出来。
说到最后,他微微屏住了呼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与不安,“你……会吗?”
凌歌实在不解,为何这么久了他还是这么没安全感?
她这次没有着急回答,而是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萧行之等了许久都不见她吭声,眸里微亮的光逐渐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幽沉浓暗。
凌歌见他面上是说不出的孤寂与悲伤,心头一疼,不及细想便伸手抚上他脸庞。
他微微动了一下,将手覆在她手上握住,往脸上轻轻摩挲了一番,微哑的声音似从幽谷传来般空旷而寂寥,“你不是很想知道我以前的事吗?”
她愣了愣,不晓得话题怎么就跳跃至此,他已垂下眼睑,将往事娓娓道来。
“四岁时,柳贵妃的儿子萧琣将我骗去冷宫,在那里我遇到一个疯了好些年头的嫔妃,她病体羸弱,不知将我认作了谁,一个劲地想要掐死我,我挣了许久,用那支她珍爱的簪子刺瞎了她,她仍是不肯放过我,最后我用钝器将她杀了。”
凌歌猛地怔住,心头刺痛飞速扩散,四岁啊……实在难以想象,那本该是锦衣玉食天真烂漫的小小年纪,何以会过早地面对死亡威胁,过早地沾上满手鲜血?
“六岁那年,萧琣又故技重施,我不从,与他发生了争执,他将我头打破,我将他推进井里。”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带着一丝残忍,“原想让他再活些时日,他却偏要来寻死路,我便只好送他一程了。”
她皱了下眉,心疼之余又觉得他眼下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十岁时,宫里的老黄门趁我不备,将我关在一间黑屋里,他在饭菜里掺了迷|药,想趁我昏迷时做那等龌龊之事。”
她忽然瞪大了双眼,见他那双往日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似明珠蒙尘一般黯然无光,她心头大恸,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另一只手也抚上他脸,强迫他看向自己,声如玉石相击,清越入心,“行之,看我,看着我!别想了,别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他依言安静地看了她半晌,而后似万般疲惫一般倾了身子,将头靠在她肩上,嘴皮微动,声如蚊蚋,“很脏……歌儿,真的很脏。”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似断线珠子砸落下来,在衣襟晕开一圈深色的水渍。她微微侧头,与他靠在一处,伸手揽住了他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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