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歌想起不久前的那一晚,萧行之也是这般平静无波地讲起一段灰暗过往,她那时候不明白,为何堂堂一个皇子,会有那般凄惨无助的遭遇,她事后查过,得到的却是一个粉饰过的假象。
如今才算明白了,一个瞒天过海生下来的遗腹子,母亲为了保护他而有意疏远冷落他,而名义上的父亲、实际上的仇人,因为遭受了母亲冷眼也不会太过在意这孩子,一个无人庇护的稚子,在那食骨吞髓的深宫之中自是危机四伏如临深渊。
这些年来,他遭遇到的生死浮沉,又何止他说出来的那几桩?
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平安活到现在的。
虽然萧行之说着平静,但不难猜到,这些年来,这段密辛定是日日夜夜将他心肺苦苦熬着,直痛到后来即使利刃穿胸也能谈笑风生,再不露分毫破绽。
案上烛火急剧抖了一下,随后“噗”地一声轻响灭了,屋子在骤然间陷入黑暗之中。
凌歌回过神来,挣开了裹在身上的被子,凭着感觉朝前摸了过去,果然摸着一双微凉的大手,她摊开手掌将他手指握住,微一用力,无声安慰。
人很多时候,只张着一张嘴是很无力的,说一千道一万,也不如一个牵手一个拥抱一个啵儿来得熨帖实在。她正想将后面两个也付诸行动,他却翻转了手,将她小手反包在掌心里,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还好,不是特别丧的样子。
凌歌其实很怕他难过,他一皱眉,她会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惶然又无措。她吸了吸鼻子,借着窗外微弱的光向他挪去,直起身子,用那只没被他握住的手勾住他脖子,将他带向自己,像鸳鸯交颈,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四岁以前,母亲尚在人世,但她不曾对我假以辞色,我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便极力去讨她欢心。她喜欢墨梅,我便想攀上枝头亲手折一枝送她,结果却摔断了手,发了一夜高烧。那夜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她露出那般惶然不安的神情,只是那时的我无法看懂……”
从来不拿正眼瞧他的母亲,竟也会用那种怜爱又克制的眼神看他,让他一度以为是烧糊涂了出现幻觉。
“我曾问过母亲,为何要怨恨‘父皇’,他明明比那个死后仍被万人唾骂的萧湛强多了。”他说着自嘲地勾了一下唇角,无声地笑了,只是那笑意并不曾抵达眼底,“这话是皇后教我问的,我并非没有察觉到她的恶意,只是我也想知道,何以母亲对‘父皇’的百般讨好不屑一顾,心心念念是那个已经被挫骨扬灰的乱臣贼子。”
凌歌喉咙一哽,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四岁时候的事可还有记忆?没有,即便以前父母拿着她小时候的照片与她说起当时看起来理应记个十年八载的事,她也还是半点印象都没有,可他呢,怎么就一直记到现在没忘呢?
“你是无心之举,她不会怪你的。”她轻轻拍着他背,以示安抚,“后来呢?”
他沉默了会儿,接着说道:“母亲听了之后大发雷霆,气急了,眼里噙着泪,砸了一切能砸的器具,如若不是宫人拉了我一把,当时那个茶壶便会砸我头上。”
她心头一疼,下意识说道:“她肯定不是有意的!”
她哪能知道郦如笙是不是有意的,她只是想让他好受一些。
“不,她是有意如此。”他轻轻摇头否认了,她呆了一下,又听他说道:“当时皇后派来的人便在外头看着,母亲索性便让他们亲眼看清楚,她是如何狠心对我的。”
凌歌闻言眉心皱起,即便如此,对一个小孩来说还是残忍太过了,只是母子连心,或许郦如笙更是痛上百倍不止,不然又怎么会在大好年华里香消玉殒?只可怜他,从小就要经历这么多悲惨之事。
他大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而后稍稍推开了她,走到矮案边上将烛芯剪短了,将其点燃,小火苗缓缓攀升着,将一方天地再度照亮。
他回过身来,冷静又平淡地说着:“其实,即便后来知道了一切真相,我还是禁不住怨她,我时常想,与其两人都那般痛苦才能苟且活着,不如一开始就随我父亲而去,如此我便不必在泥沼里沉沦,拖累旁人,她也不必日夜郁郁,在樊笼里熬尽一生……”
“母亲去后,祖母才知晓了我的身世,她将我养在膝下,一直到我十三岁那年,她也因为心病与世长辞,临走之时她抓着我的手说了三个字——活、忍、强。”
就像她早早给他取的“行之”一字一样——道阻且长,行之将至,这三个字寄寓了她无尽的祈盼:无论今后遭遇何等困境,你都要好好活着,学着隐忍,学着强大。
“祖母和母亲一样,虽觉得一死百了,但仍是一日日耗着,直至再无时日可耗,她们也都一样,盼我能够好生活着,但这般良苦用心,我却在多年以后才觉了悟。那时候我有了授业师长,有了交心好友,也有了……你,漫漫人生好似不必再困于仇恨与诸般恶意之中,我方才觉得活着也不赖。”
凌歌听到开头,还想着要如何安慰他,听到后面却直接哭成了泪人,萧行之叹了一声,动作轻柔地给她抹眼泪,温和又无奈道:“我说这些,是为了让你宽心,而不是要惹你伤心落泪,你这一哭,叫我心如刀绞,可如何是好?”
她抽了抽鼻子,一把抱住了他脖子,将脸埋在他颈间,用力蹭了一下,“要是我能够早点遇上你就好了……”
他抚着她背的动作一顿,轻轻挑眉,嗯了一声,说道:“但你这是将涕泪抹我衣上了?”
她滞了一下,什么心疼什么难受什么恨不相逢少年时,通通都见鬼没了,她秀眉一竖,张嘴朝他颈侧咬了一口,俏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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