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守,”徐咏之对傻小子段梓守说,“让车老板去鄂州分店,我们去那里找太实叔。”

“好嘞!”傻小子答应着。

鄂州那时候归汉阳军。

鄂州分店在江北,这里已经是大周的疆域了。

鄂州的店长徐太岳,五十多岁了,还徐知训还大七八岁,早在多年之前就是成名已久的名医。

二十年前,徐知训在潭州行医,连着把几个人从死里救活,轰动了全楚,当时就有人说,徐知训的医术可能会比那时的徐太岳高。

徐太岳当年是很不服气的,亲赴潭州和徐知训比试,徐知训也是几次推辞,最后同行一起做见证,大家决定,就几个疑难杂症一决高低。

那年两人进行了七次大比,徐知训都完全胜出,徐太岳才终于对徐知训服得五体投地,他坚持留在潭州不走,不再回鄂州,在林泉镇做了一个普通医生。

又过了十年之后,在徐知训的力邀之下,他才重新回到鄂州,执掌山字堂的鄂州分店,但他坚持不用过去的本名,而是用“徐太岳”这样的名字,以示旧时那个骄傲的自己已经死了,是山字堂给了他重生。

医药行称徐家的三个老伙计叫“徐家三太”:

徐太岳医术最高,徐太实善于经营,还有一位徐太行,是徐家第一种田高手,在秦岭的山上培植各种草药。

马车到了鄂州分店,徐太实和徐太岳闻讯出来接住。

徐太岳就把自己的一套僻静宅院腾出来,让徐咏之住下暂且养伤,傻小子段梓守在院中和他同住,负责保护。

“太实叔,赶紧派伙计和兄弟们打探小贵的消息,她把敌人引开了,但我现在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有没有被敌人抓住。此外,我父母的遗骸下落,请派人去潭州府打听。”

徐太实赶紧派人去办。

太实和太岳看了徐咏之的伤口,商量了一个方子,定了内服外敷的药物。

徐咏之喝了点粥,徐太岳抓了药物给徐咏之煎药服了,先去安排店里的事,徐太实在徐咏之身边陪伴。

徐咏之这才从头到尾,跟徐太实说起潭州的惨事。

“是我太大意了,”徐太实不住地自责,“之前总觉得这个女人对公子图谋不轨,没想到她真正的目标是徐家。”

“太实叔,你对李连翘了解多少?”

“我所知不多,老爷救了我让我加入山字堂,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李连翘没有再出现过。我们在安国的时候,李连翘似乎也在防着我们这些山字堂的老人,她一直没有跟我打过照面。我们看她派丫鬟来给我们传信,只觉得她架子很大,现在看起来,她也担心直接见到我们,她怕有人识破她。”

“那个丫鬟不是真的丫鬟,是女巫姐妹团的首领。太实叔,你对山鬼巫师了解多么?”

“我大概知道老爷和夫人懂一些医术之外的东西,但是他们的出身,始终没有跟我明说过,现在想起来,因为我们都不是巫师。不说,是为了不连累我们吧。我看少爷如果要了解,可能得去请教一下令舅田老爷,或者是张欢道长。”

“对了,太实叔,南唐境内的其它分店境况如何?”

“钱财、货物都被南唐各地官府查抄,还捕走了我们所有的掌柜和大多数的伙计。”

“我已经想到了。”

“北汉太原府的分店掌柜孙富吞了我们的门店,不再上缴利润,可以看做是背叛我们了。”

“嗯,也是人之常情。”

“我早晚要教训这个小子。”徐太实说。

“太实叔,我要报仇。”徐咏之淡淡地说。

“就怕少爷你灰了心,我们都等你这句话呢。我算了算,流落各地的弓箭社兄弟,有一千多人,老爷的故交好友,也有二三百好手,武功比我强的人,有二三十个,我们要刺杀李连翘,应该不是难事。”

“太实叔,李连翘害死了我父亲和我母亲,摧毁了整个林泉镇。”

“哎,少爷你不要太难过了。”

“我不是难过,我现在没有空难过,我是在想这个仇怎么报。李连翘一条命,换不了林泉镇几千人的姓名,也换不了我父母的性命。”

“老爷和夫人真的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好的人。”

“父亲经常跟我说,世界上没有比商业更强的力量,帝王将相,也需要贸易和金钱之力,过去我是相信的。”徐咏之说。

“到今天我也相信。”太实安慰他说。

“但是当李连翘带着大军围住林泉镇的时候,我才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无论是富可敌国,还是和帝王将相谈笑风生,都是脆弱的。只要朝廷被坏人掌握了,要办你,要罚你,要摧毁你,我们商人,并无还手之力。”

太实低头无话,徐咏之说的是实情。

“我们过去和楚王、留后、潭州府的关系再好,又有什么用处,关键时刻他们不能救我们,只会让我们成为朝廷更忌惮的人。”

“司马迁的史记里写到过游侠郭解,汉武帝要逼着郭解搬家到茂陵去,郭解家穷,没有那么多钱财搬家,就请大将军卫青来劝汉武帝,没想到皇帝开口就是郭解能让大将军说情,可见家里不穷。”徐咏之说。

“皇帝永远忌惮有影响力和钱财的人,暴君、昏君尤其如此,他们不是看你的行为是不是威胁了他们,而是把所有有财富、有好名声的人都看作他们的威胁。”徐太实感叹道。

“太实叔,这件事出了之后,我自责了很久,我觉得我害死了我的父母,但是我爹告诉我,不怪我,因为李连翘早就在算计我们家,二十年了。”

“但是再详细想想这事的由来始末,我固然有责任,李连翘当然有坏心,但是更糟糕的,恐怕是这个世道。”

“这是一个朝廷不分青红皂白,恐惧好人的世道。”

“这是一个皇帝昏庸,随随便便就把兵权交给野心家,由她去发泄私欲,公报私仇的世道。”

“这是一个把合法经营的商人当做造反者,随意迫害的世道。”

“这是一个杀害无辜之人,不经审判,也没有听证,甚至不能喊冤的世道。”

“学医救不了天下人,”徐咏之总结道,“实业经商,也救不了这个世道。”

“杀死李连翘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我要做的,是摧毁南唐朝廷,支持一个有德行的天子一统天下,轻徭薄赋,任用贤人。”

“少爷有如此志向,真是太好了。”徐太实称赞道。

“我要想办法出仕,这样才能有机会彻底报仇,也改变这个世道。”

“请你让我们的人继续打探小贵的消息,不惜金钱和人力,伤好之后,我要去汴京看看,我要看看大周的朝廷里,有没有值得我辅佐的人。”

“是!”徐太实说道。

“此外,我父亲的那些生意上的朋友,我们不要寄什么期望,免得失望。”

“家主在,走上坡路的时候,所有人都拿我们当朋友。父亲死了,我们家败了的时候,那些人只怕躲都躲不及了呢。”徐咏之说。

“少爷,别人如何,我不管,我徐太实一定会把现有的店面生意守住,为少爷未来的事业提供支援。”

“谢谢太实叔,我会安排把江北的山字堂生意都交给你代管,我不在的时候,你全面负责山字堂的所有业务。”

“我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徐太实一躬到地。

徐咏之说完这番话,已经是疲惫不堪,徐太实看看天色不早,就让他赶紧休息。

一句“好好休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

经历如此大变之后,最难的事情就是入眠。

闭上眼,大火、敌军、刀剑、弓矢、血、死尸,都会一股脑向人的头上压来。

“我真蠢呀。”

“我对不起太多人了。”

“我的家,我没有家了。”

睁开眼,是陌生的宅院,想好久才能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半个时辰就要惊醒一次,每醒一次,身上都是一身的汗。

窗外是满月,屋里不需要点灯。

起身对月,和影三人。

徐咏之用手去摸茶壶。

茶已经凉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这时的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嗒嗒嗒。”

这是轻轻的声音,肯定不是段梓守,傻小子睡得很死,此外,傻小子绝对不会敲门,而是大声叫着来的。

像是姑娘的手。

徐太岳为了保密起见,没有留人伺候徐咏之。

这园子不会闹狐狸吧。

“请进。”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在外屋床上放下了像是铺盖卷的东西,又闪身进了里屋。

一个高挑的身影在月下被看得清清楚楚。

“美美?”徐咏之又惊又喜。

“公子。”

“你怎么来了?不是在家看店么?”

“担心你,于是就来了呀。”

段美美提着茶壶过来,给徐咏之倒了一碗茶。

徐咏之喝下,用被单盖住了自己的身体。

“太实叔和阿守都没有告诉我你来了。”

“对,我也没告诉他们,我悄悄来的。”

段美美坐在床边,看着徐咏之的脸,她把手有点迟疑地伸到徐咏之的脸颊上,满怀怜爱地抚摸着他脸的边缘。

“公子,你,受苦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徐咏之喃喃地说。

“你对不起我什么?”

“我应该听你的话,不应该去着色园,我应该听阿守的话,那晚早早回家,我把自己陷入危险,我把家族推向毁灭,我没有把你当伙伴,没有认真对待你的意见,我对不起。”

徐咏之突然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段美美看着他的眼泪,突然把他的头抱住了。眼泪流在姑娘胸口的衣襟上,把她的衣服都打湿了。

“公子,睡一会儿吧。”

“我睡不着。”

“那我上来陪着你说话。”

“这,不好吧。”

“有什么啊。现在是你最难过的时候,如果一件事能够让你熬过这一刻,我就愿意做的呀。”

“我身上都是汗,衣服都湿了。”

“那就脱下来,明天我给你洗洗。”

“不要不要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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