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一架马车停在画室门口,有小黄门宦官邀请夏才人上车,去韩府。

这时的金陵城,也许还不是天下最繁荣的城市,但在享乐这件事上,绝对是天下第一。

皇帝、王爷、将军、文官,所有人在入夜的时候,如果没在别人的家里做客,或者也没有开宴会招待自己的客人,那就是人生的失败者。

只跟老婆孩子一起吃饭的人,不仅自己会焦急自己的前程,同事也会觉得你孤家寡人,格格不入。

南唐中主李璟曾经计划把都城迁到洪州,结果刚搬过去,所有官员就都炸裂了。

洪州就是南昌,城池很而且没有夜生活,结果一上朝大家就暴动:

“回金陵,回金陵!”

回了金陵,大家果然都消停了。

小贵正在面对的,是全世界最腐烂奢靡的交际场,她将会奉旨用自己的眼睛和头脑去记录这一切。

她穿了道装,打扮成一个道姑模样,宫装女子的出现太扎眼了,而南唐崇道,一个道姑出现在贵人的宴会上,一点也不会觉得惊奇。

韩府很大,和徐家的宅子风格完全不同,徐家这种商人的宅子就是两个用途:

一、住下更多的人

二、更好地防御敌人

商人的宅子里有装饰,但装饰性的东西,全都是次要的。

韩府可是不一样,所有的房间宅院,都是为了派对而生的。

大厅唐、大花厅、各种烛台水池、奇花异草。

鸟儿、猫儿、狗儿。

姐儿。

顾闳中看见小贵,忙不迭地过来打招呼“夏才人,我们各自忙吧,你可以各处多走走,韩家的派对,好玩的很多。”

韩大人大概五十出头的样子,一脸愁容。

小贵的席位在大厅远处,她能看得出这个男人并不开心。

酒过三巡,觉得大家吃饱了,韩熙载吩咐一声:“诸位,来听曲吧。”

南唐最火的曲,都是琵琶曲,白居易笔下的琵琶行走红之后,琴、瑟、筝都已经无味,只有琵琶是大唐的国乐了。

酒席换下,大家纷纷在椅子上坐定,韩大人和一个青年男子坐在床上,这个人就是今天的贵客,今年的新科状元郎璨。

周围的各种贵人,顾闳中应该都会认识,小贵也不需要去一一打听名字,她关注着细节。

韩府的女人们都太美了,弱兰和王屋山都是韩熙载调教出来的歌姬,深受他的宠爱。

那个正在弹奏的,是教坊副使李嘉明的妹妹,他的哥哥正在为她盯场子,看来这是这位音乐家的最新登场。

这场宴会里,有多少人都是今生第一次登上庞大的舞台,从此丧失了自己的自由,成为巨大车轮上的一环!

琵琶真美,可以激越如塞北雄鹰,也可以婉约如小儿女的娇憨。

小贵小时候在勾阑里也曾经学过琵琶,但自忖无法达到这样的境界,整个天下,能比得过这个姑娘的,应该只有皇后娘娘了吧。

一曲弹罢,王屋山下场做六幺舞,韩大人亲自打鼓助兴。

郎璨的眼睛完全不够用了,在老师和老师的宠妓之间摇摆不定,看着又好笑又可怜。

“那个打板的是舒雅,上届状元,也是韩大人的门生。”

顾闳中悄悄给小贵做着讲解。

王屋山腰肢柔软,体态媚人,舞起来特别好看。

这舞蹈很撩人,小贵想想自己的身体,难免有点自惭形秽。

“我一直都是一个肢体僵硬的人,我虽然能弹琵琶,但我从来不能跳舞。我若跟她学上三个月,当初早就把我家徐公子顺利拿下了吧。”

想到徐咏之,脑子里又是一片温柔,又是一阵紧缩,赶紧提醒自己,安心记忆夜宴的一切细节。

后面的管乐合奏,韩大人已经酒醉,就和宾客们纷纷宽去了外衣,衣衫不整地听着音乐。

醉了就睡一会儿,醒了就继续听,年轻的男宾客们如果看上了哪个韩府的歌姬,就可以拉了她的手到后堂去休息。

如果孔子老先生还活着,说一句荒淫奢靡,不算什么过分。

但小贵想的是别的事情。

原来贵族们的生活是这样的呀。

师父徐知训这样的商人和医生,问诊、卖药、种植、采集、进荒山、走异国,求孤岛、索大海,积累下来的财富,并没有拿来享乐,而是投入到更多的门店,招募更多的人手,要天下更多的人享受医药服务。

但是一个地位尊崇的大官,不稼不穑,什么付出都不需要,就可以获得这样的财富,蓄养歌姬、聘请名妓和音乐人在家中演唱,吃着精美的食物和酒。

财富究竟是怎么聚集起来的,这种剥夺合理么?

一个商人、工匠的孩子看见贵族的生活,他难道不会目瞪口呆,从此失去上进的动力吗?

想到这里,小贵心中一阵酸苦。

师父真傻,徐咏之更傻。

谁老实经商做事,谁就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傻子吧。

有人把手放在了小贵肩膀上。

“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

小贵看时,韩大人那张长胡子、愁容不展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原来宴席已经散了,大家正忙着去换上自己的正装,准备告辞。

“韩大人,夏小贵有礼了。”

“你的脸上满满写着震惊。让我来猜猜。”

“你是个乡下姑娘,父亲读过书,后来流落江湖,嗯你可能学过道,不过更大的可能是学过医,你看见这奢靡华丽的宴会,觉得自己平生所学的东西,好像完全都被颠覆了,这些人还是读书人吗?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沉迷于自己的感官感受?这个朝廷被这样的人控制着,还能久吗?”

小贵没有说话,韩大人猜得这么准,那不如就直接让他继续说。

“我听说皇上会请一位女子来看我的宴会,我看了半天,只有你是个生脸,是你么?”韩熙载单刀直入。

“皇上说,看看韩大人家里有什么好玩的项目,回头在宫里也效仿一下。”小贵这句倒是实话实说。

“哈哈哈,皇上圣明,若论好玩,我们大唐没人比皇上更擅长。”韩大人笑着说。

小贵想到蹲着看知了上树的皇上,笑了笑。

“你笑起来很好看,”韩熙载说,“我听说皇上封了一个新才人,这个人是长公主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没有猜错,就是你吧。”

“韩大人明鉴,我就是夏小贵。”

“我信道,是龙虎山张千忍天师的酒友,跟你师伯张悲称兄道弟,所以别担心,我不会对你不利的。”

“原来大人都查清了。”

“是,我对你的底细有了解,才敢跟你说这些肺腑的话,这么多年了,李连翘还不敢对南唐怎么样,也是由我一力挡着,南唐的大臣都吃喝玩乐,但是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我们的智商都是在线的,跟李连翘这样的狠人斗,没脑子的人只怕一个月就完蛋了吧。”

“一个月?不不不,一晚上就完蛋了。”夏小贵想到徐咏之,气哼哼地说。

“你准备怎么回复皇上?”

“照实说。”

“比如呢?”

“用了这么多的蜡烛,雇了这么多的名妓,花了好多钱,骄奢淫乱。”

“太好了,就这么说,”韩熙载说,“你看我气色如何?”

“长期熬夜,标准的亚健康,酒色过度,眼袋特别大。”

“很好,这个回答也很好。”

“大人为什么要自污呢?皇上也许是希望重用你,振作大唐呢。”小贵有点无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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