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韬光,字晦如,四十六岁五短身材,紫色脸膛,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超级富豪,自然也是大唐的富商巨贾。此人几乎啥营生都做:买卖药材,建宅造第,当铺钱庄,酒楼茶肆,不一而足。
他原非长安本籍,祖贯河西凉州,少时便死了父母,因有三五分武艺在身,才当一十五岁,便给陇右节度使麾下的招募将军纳为材官,自此东征西讨,出生入死,足足有二十来载。
也是合该发迹,有一回,西征大部兵丁莫名其妙,一夜之间倒了一大片。刘韬光已是队中旗手,奇迹般一点没病着。节度使瞅见此人如此精神,立刻着他带十几个没得病的军汉去寻觅救人良药。才上路,就奇迹般邂逅传说中早已升遐成仙的医圣孙思邈。医圣问明得疾原委,发病症状,顺手写了个方子给他,且分文不取。刘韬光且惊且惧将信将疑谢过仙道,星夜上山下谷,寻觅配伍的种种草药,返回连队后连夜煎熬,灌入众多战友病体内,居然全伙痊愈了。
节度使当然感谢他,许他脱了军籍,并赏以不少钱财,令其自行择地安家。他一路南行,用医圣药方治愈众多病患,渐渐积攒大量钱财,便到长安开了家颇具规模的药材铺。月积年累,日益拓展了生意,所以到了时下,早已成为长安乃至大唐头一等的富豪。
有得必有失,刘韬光也有其不足为外人道的痛处:虽说妻妾成行,可至今只捞着嫡妻何氏生得的嫡子“敢斗”承欢膝下,其余夫人并不曾生得一儿半女。逝者如斯,敢斗今日年满十八了。也是事有凑巧,冢子的这个寿诞恰逢中秋,年近半百的父亲自然要为他大操特办。一周前请柬便已送出,昨日起美味提前烹煮,向晚时亲朋按时聚集。
人群分站两边,让出享堂中央铺着巨幅丝绸地衣的通道。通道中央站着个古怪老头。这人所穿并非大唐衣衫,而是西周服饰,看着稀奇古怪触目惊心。说来要怪刘韬光粗鄙无文附庸风雅,一日听说中土最为繁盛的朝代乃是周朝,最为英挺的少年乃是周朝的文王武王,便暗中出重金聘请这个因为过失给革职的鸿胪寺正八品下的司仪署令,让他严格遵照周礼相关记载主持独子成年冠礼。
衰朽不堪的前司仪署令身不直,牙也不存,却竭力炫耀做官时养成的派头,在两个小丫鬟的臂弯里以颤抖的吟唱调门高高拉扯道:
“大唐国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富户刘韬光之子王孙刘金斗寿辰暨冠礼时辰已到!刘金斗觐见父母,谢过爹娘十八年劬劳养育之恩!”
敢斗穿一身奢华丝袍,发丝乌溜溜垂耷着。他左首有五个小厮,右首有五个丫鬟,虽不粉雕玉琢,倒也花团锦簇。
说起这个小寿星的姿容,相对于其父母堪称杰作:既非五短身材,亦非紫色面膛,身高在同龄人里算是挺拔的,而面色亦健康白皙五官极标致,两道横眉不粗不细,一双眼睛不大不小,双唇亦不厚不薄,鼻梁不高不低不偏不倚伫立于面部正中央。
只是敢斗此时此刻的神情不知为何极为严肃,甚至因严肃过头而显得有点滑稽。他亦步亦趋中规中矩拜过爹娘等亲人,谢过宾朋等客人,转身来到司仪署令跟前。衰迈的老人手脚颤抖,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把刘金斗乌溜溜的长发辐辏于那个夸张到极限的金冠四周,又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将镶金嵌玉的犀簪将它牢牢固定住。最后,老朽颤声吟唱道:
“刘韬光之子王孙刘金斗业已成人!”
礼仪结束,来宾们或咳嗽或吐痰或擦掌,还有议说纷纷的。一些长得粗显得笨的小厮丫鬟捧着山珍海味玉液琼浆上来,放于享堂两边搁着的餐桌上。刘韬光满面堆笑道:
“有劳诸位亲朋好友了,现在嘛,差不多可以全体入座开吃开喝了。”
站着观礼的亲朋好友按照主人家预先安排好的位置坐下。秦基业并不计较被安排在最末座,只顾搁着二郎腿观望敢斗,想看看他说话行事是否真的转为成人风格的了。
成人敢斗中规中矩,挪步到爹娘跟前,突然面色一变,声音带着悲戚说:
“儿子肉身是爹娘辛辛苦苦给的。爹娘这么多年来也一向宠儿子,对儿子求无不应应无不周。”
刘韬光泪光闪闪道:“我儿长大了,而我,你爹,却长老了!”
刘夫人倒也有趣,做出怀里虚抱着婴儿样子说:“想当年出娘肚那会儿,我儿才这么丁点大!”
敢斗接着说:“儿子好歹成年了,可否再要求一次爹娘?”
刘韬光喜笑颜开道:“尽管说,阿爷啥都预先答应你!”
刘夫人在一旁附和:“心肝宝贝,爹应承的事儿娘无不应承。”
刘家亲戚不论大小,都在一边起哄道:“小寿星提的啥要求,说出来大家一同乐乐!”
其中那些熟知敢斗习性的,更是心下想道:“这下有好戏可看可乐了!”
敢斗调整好表情说:“成人的儿子只想痛痛快快照着自家脾性过一次生日。”
刘韬光拊掌:“好好好,这个不在话下,爹娘配合默契就是了!”
刘夫人摸着敢斗的脸道:“你道爹娘膝下有几个儿子,敢不答应你!”
敢斗很满意,当下转身看了眼紧随其后的一个瘦猴似的领班小厮。那小厮胆怯望了一眼老爷太太,拼命摇首。敢斗悄声喝他道:
“好你个元宝,回头看我不驱你到市井上去讨饭!”
元宝浑身抖了抖,立刻扫了其他小厮丫鬟一眼。众小厮丫鬟登时站成一排,木偶一般哭叫着:
“王孙刘金斗不幸少年夭折!呜呼哀哉,岂不痛也!”
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敢斗却忽地扯去庄严的丝袍,露出怪异的胡服,并使劲张开双臂扑腾。同时,他的眼珠滴溜溜转悠着,机灵无比。那胡服原本是一件白绫半臂的无领套头,如今上头却绣着色彩绚丽的一只斗鸡,鸡冠在胸口,两翼在两臂,个头硕大,模样凶悍,仿佛正在与其余斗鸡作殊死搏斗。
众人看着,无不骇然。
展示过斗鸡服,敢斗随即除下头上才顶上的冠冕,重新散开乌溜溜的长发,接着从元宝手上接过帽顶尖耸的皮质搭耳帽,翻下毛茸茸的护耳以遮住双耳。他健步从椅子过渡去主桌。小厮丫鬟已小心翼翼把主桌上的山珍海味、玉液琼浆挨着边缘放好,故而敢斗往上一跃,居然直挺挺单腿仰立在中央,俨然一只鹤立鸡群的活斗鸡。人群中有人笑将起来,引得其他宾客一并起哄鼓掌。
“好个小戏子!”秦基业干了一杯酒,心里兀自赞道。
刘韬光大惊失色道:“我儿这是作甚!”
敢斗再次一本正经宣布道:“当年贾昌便是着这样的装束碰见当今天子的,从此青云直上,至今仍是鸡坊小儿的统领。儿子若是这辈子成不了贾昌第二,即便是天天过生日,也没意思透顶!我既做不成贾昌第二,便早已死了,早该死了,所以爹娘今天不如给我过死日!”
众人笑得愈加厉害,索性都去围着主桌,享受这个寿辰另一道不期而至的风景。
但敢斗的至亲家人,他的嫡母,他的众多庶母却脸上无光,一个个哭出声,别过头,尽量不看。
刘韬光哀求道:“我儿啊,这个不妥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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