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过去了,但京城中每当有人提及永安十七年那场秋闱,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再把对方的嘴捂严实紧了,低声说:别提!
一场秋闱,一个舞弊案,就把当时正值鼎盛的云家乃至太子都拉下了万丈深渊,数百名举子联合起反,直指当时的主考官太傅云言询,告他徇私贪赃,更有两名举子直接撞死在了朱雀门口,当场血溅三尺。
一时间士林动荡,官场混乱,天下震惊,士者乃为官之根本,舞弊是何等重要的大事,但凡和这种事牵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都会引来杀身甚至于灭族之祸,更别提举子联合状告,还招来了其以命相抵,又该是何等昏暗糜烂?
以至于后来的云家倒台,太子被废,都好像是一朝之间的事情。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任由你位极人臣,桃李满林,一旦触及国家根本,都只是蝼蚁之力。
但她爹爹一生正直清明,怎么能忍受此诬陷,听金风说处以腰斩后,爹爹以肘撑地,蘸血连写了数十字含冤书,才气绝身亡。
云露华哭成了泪人,她实在无法想象那样疼爱自己的爹爹,竟然会经历此等酷刑,而她娘亲在爹爹被处刑后没多久,也悬梁自尽了。
云家上下几十口人,只剩下一个她,和一个当时才五六岁的弟弟,全因皇帝开了恩,留云家一条血脉。
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婢女,金凤和玉鹿,若不是陆渊,恐怕一个也留不下来。
至于她是怎么嫁到这安乐侯府的,据金风所言,乃是那陆渊主动求娶,但当时以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怎么能做嫡妻,便以妾礼,趁着月黑风高时,一顶小轿从侧门抬了人进府,连席面都没摆。
妾,妾是什么啊,妾是一顶小轿就能抬进家门的,妾是不上族谱牒册的,妾是不能登堂入室的,妾是为了满足私欲的,妾,不过是男人的一个玩物。
若真是为护她一个周全,也就罢了,可金风又十分难堪和她说,云家倒台,这其中便是瑞王和安乐侯府推波助澜,当初主审此案的,正是安乐侯本人。
这下云露华听完,简直是连连冷笑,原来不是护她周全,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趁人之危罢了。
云露华靠在枕上,拿袖子擦眼泪,她还没从这震撼中回醒,不过是泡温泉打个盹儿的功夫,再睁开眼就已经过了十年,她爹娘没了,云家,也没了。
陆皎在旁边听了半响,小小的人儿年纪不大,却是很老成,听到打打杀杀也没有害怕,只是看向自己娘亲时,默不作声的举起帕子给她擦泪。
抽噎不止,云露华也任由自己这个凭空冒出的女儿给她擦拭着脸,她还没嫁人,就先当起娘了。
十年时间,说长不长,睁只眼闭只眼也就是眨眼间的事情,可说短也不短,它足以让许多积年的荣耀,彻底粉身碎骨,荡然无存。
现如今,对当年有记忆的,提及云家时还会一阵唏嘘叹息,毕竟曾经是如此的灿烂辉煌,但没记忆的,譬如眼前的小姑娘,虽是她的血脉,但对云家,那个名义上的只有茫然空白。
“娘亲别哭了,我以后和弟弟听话,一定好好孝敬娘亲。”
愤懑,不甘,撕心裂肺过后,只剩下一阵无力感,云露华望着两手空空,遥记当年她的弟弟,云旭华,才出生不久时,因爹爹惹了娘亲生气,娘亲便躲在房中哭泣,自己也是带着弟弟在娘亲面前,信誓旦旦说,往后她会当上王妃,弟弟会很有出息,到那时就搬出府去,只孝敬娘亲,再也不理坏爹爹。
‘坏爹爹’听说了以后,赶不急地跑过来和自己夫人道歉,拿了一套御赐的钗环,才把自己的宝贝女儿给哄好,让她改口一起孝敬爹娘,而不是只孝敬娘亲。
那一团软乎乎的小人儿还在襁褓中摆着小手,暗示着自己醒了,云露华强忍酸楚,拉了拉他的小手,小人儿收到娘亲的信号,腿蹬得更欢实了,咯吱咯吱笑个不停。
婴儿稚嫩的笑声打破了室内的悲郁气氛,云露华吸了一下鼻子,“我才十六,竟然就有两个孩子了。”
金凤一噎,提醒她说,“姨娘,您今年二十六了。”
云露华捣鼓小团子的手停住了,她僵硬扭过头,停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赶紧趿拉着鞋子冲到了梳妆台上的葵花圆镜前。
这镜子是未打磨全的,铜黄镜面只依稀透出一个美人面来,和二八年华时差别无二,只是相比于之前的风华正盛,那镜前人面庞上,更多了几分纤柔轻婉,如一堆轻云薄雾,落在掌中软绵绵没有半点分量,仿佛你稍不用力抓住,就要随着天边的流光霞影一同飘走了。
说得好听,是女子独有的温顺可人,说得难听,那就是唯唯诺诺久了,眼眉间都不见活气儿了,看似活着,实则不过一具行尸走肉。
云露华十分不满,一颦眉,眉尖上扬,有了段起伏,终于能看见一点鲜焕。
这才是她,她是云露华。幽香闲艳露华浓,常爱鬓云松。当年她及笄时,京中传唱多日这首诗,便是赞她美貌之绝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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