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见到王妃,思亲之绪涌上心头,无奈顾虑身份,只得忍耐,匆忙走上前来,跪而拜之。
西宁王妃听闻来者姓裴,河南人氏,不禁心中疑惑。拆见信函,细细阅览,虽是十年未见,可仍认得那是表哥陈卿嗣的涓润笔迹,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表,读了这信上内容,更是触目心惊,不由挺着身孕,不顾尊位,出门亲迎。
“快请起,既是故人来访,便无禁忌,请阁下务嫌麻烦,入王府中一叙。”王妃娓娓而言,声色之中,毫无弄虚作假之绪,令人心中甚感暖意。
文若双拳落下,方抬起头,近身细视,不由得心头一惊,虽有王妃当年印象,但十年不见,也忘却了大概。只见眼前王妃容貌秀丽脱俗,虽有身孕,身材已然消瘦,其衣着单调,丝毫不沾宫廷庸俗之气,含笑之间,格外柔雅温和,若是身旁没有这些奴婢伺候,文若也不敢相信此人身份竟是如此尊贵。
“难怪父亲情不自禁,姑母如此母雅,当真是母亲无法相比。”文若心中暗自赞叹道。
待文若抬起头,王妃深情望了文若一眼,嘴角微张,神色微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遗漏之事,上前挽着文若胳膊,一同进了王府大门。
“王妃娘娘,草民一介布衣,尊卑有别,请娘娘不要折煞草民。”文若自恃惶恐道。
“你父亲可还好?”王妃小声呢喃道。
文若慌了手脚,心中料道:“难道单凭这一纸书信和我的相貌,就已猜出我的身份来历?姑母与父亲一般睿智过人,不愧是裴家后人。”
“回王妃娘娘,家父他并不好。”
文若低头间,只觉自己右手一紧,被王妃暗中抓得生疼,抬起头,见王妃眼中悲怆,神色茫然,想必自己此时出现于此,已经叫她猜出了大概。
王妃轻叹口气,带着文若进了王府偏房,安排住下。文若见表姑并未急着商榷信中军情之事,不禁一头雾水,难免焦虑。过了戌时,文若沐浴用膳后守在房中,仍不见动静,心中疑惑不解。
“难道姑母不知这信中军情之重?”思索间,房门突然从外被拉开,只见一人挺着肚子,身着幕离而入,正是王妃。
王妃回身扣上房门,将起身的文若拉回屋中坐下,掀开幕离,露出真面,问道:“文若,你父亲到底如何?是不是交州出了大事?”
文若见王妃这般明白,踌躇片刻,生怕她听后惊了胎气,沉缓道:“姑母既已识得文若,为何不问这信中军情是否属实?”
王妃皱眉片刻,摇头道:“我认得你父亲笔迹,自然不会有假,为何你父亲让你亲自前来送信,从交趾到姚州,遥遥千里,他怎能放心你一人前来?”
文若听后,哽咽难安,声色颤抖道:“回王妃,此信便是父亲生前遗物,在这之前,交州闹出兵乱,父亲得知军情,已是病重不治,为救文若性命,服毒而亡,这才派文若前来将机密军情告之西宁王,告之加以提防。”
文若望去,王妃双眼如被水熄灭的火种,整个人瘫在椅上念念有词,迟迟摇着发髻,强忍不让泪水从眼眶流出。
“那你母亲现在何处?”
文若没有作答,十指相绕,镇定道:“母亲已随父亲而去。”
王妃浑身一颤,仿佛身体凉了一截,稍缓后,王妃怜悯望着文若,见侄儿这般坚强,甚是欣慰,抚着文若肩膀安慰道:“孩子,你尚年幼,父母已逝,日后西宁王府便是你的家,只要姑母在世,定要替兄嫂照顾你一生。”王妃本想靠近安慰文若,可见侄儿眼中多少有些戒备和孤冷,心头之痛更甚。
文若哽咽连连,不能自已,断断续续叩谢道:“谢王妃收留之恩。”
“你父亲既已将裴氏一族的往事告知于你,日后也不要再叫我王妃,称我姑母便是。”王妃握着文若冰凉双手,叹了口气,看着文若眼睛说道:“姑母明白,你之所以不愿以身份相见,定是介怀当年兄长与王府之间的恩怨。此事已过去十年,如今兄长已故,就算天大的恩怨也该化解了。”
文若暗暗点头,望向窗外西月,深吸一口气,转头说道:“姑母,家长里短容侄儿日后再续,如今大难当前,请姑母务必将书信交予西宁王殿下。”
王妃本想多加宽慰这可怜侄儿,却见他眼中有神,无半分颓废,不由钦佩兄嫂教子有方,不像自己这般溺爱世子。
“明日是唐生二十加冠,王爷外出,昨夜去了城郊灵隐山,为唐生祈福,此时并不在城中。”王妃皱褶细眉,无奈摇头道。
文若猛得站起身,手掌悬空桌上,险些气怒拍出声响,呼吸急促道:“那姑母可否有权调动姚州刺史之兵,以备布防?”
“刺史大人尚在京城,姚州一切军务,皆掌于王爷之手,就算是我,也无权干涉。”
“姑母,此事十万火急,万望你能派王府下人尽快寻回王爷。”文若紧咬嘴唇,右拳拍掌,低头顾盼,言语严谨道:“据父亲信上所说,敌军二十四日入侵姚州,吐蕃骑兵何等骁勇,侄儿虽未亲眼见过,可连朝廷河西大军都畏之三分,必是强悍敢死之军,既然不远千里来犯,焉能不懂上兵伐谋的道理?若吐蕃六诏联手,定会先派商客偷入城中,视为内应,挖掘地道,里应外合,万一敌军已打探清楚,趁主帅不在城中,提前集合兵力,星夜来犯,若不提前预备弓弩、火雷、滚木、巨石防范于东、西、南三座城门,姚州城内军不过五万,大军调集之时,城池就已被攻破,敌军如潮涌入,生灵涂炭,城中老幼百姓又当如何自保?”
王妃一字一句记得清楚,他知文若心性聪慧,可没想到自家侄儿谈及军务,竟是这般老练,好似久经沙场一般,句句都说在要害之上,不由让她既感钦佩又觉心惊。
王妃下意识抚着陇起小腹,低头思索片刻,随后抬头问文若:“侄儿可有应对对策?”
“回姑母,侄儿虽是纸上谈兵,但未雨绸缪总好过坐以待毙,若姑母信得过侄儿,侄儿愿想尽办法,保姚州城两日太平。”文若掷地有声道。
“侄儿请讲,姑母愿闻其详,定倾力支持。”
“好。”文若跪在地上,从身后床榻边取出一张半米不到的卷轴,展开铺在地上。王妃一看,顿时惊呆,这卷轴上密密麻麻标记着姚州城的各道街坊、客栈以及粮仓、钱响、军械、盐茶各库,画得十分详尽,有些地方就连身居姚州多年的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见王妃些许惊愕,文若赶忙安慰道:“姑母莫慌,此图乃姚州城草图,是侄儿方才所画,因今辰才到姚州,绕了一周城池,有些地段的名号还是辨别不清,不过城中分布应大致如此。”
“侄儿有心了,唉,唐生那孩子,若是有你这一半专心,姑母就烧香念佛了。”
文若眨眼笑了笑,见到王妃后,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整个人突然放松了许多,好像天塌下来也无所畏惧了。文若咳了几嗓,喘上一口气,说道:“姑母谬赞了,表兄自有表兄的长处,只不过在此危难关头,需要将众家长处聚在一起,方有胜算。”
“我已派人给你姑父送信,只是不知何时能归,眼下侄儿有何良策,但说无妨。”
文若点点头,随后说道:“侄儿是这样想,父亲既在信中提及吐蕃六诏,结太和河蛮来犯,若侄儿所料不错,吐蕃大军定出泸水而攻泸南,六诏河蛮杂兵定出太和而攻南华,只要能将这两军拖住其中一支,姚州则免遭合围之困。可如今三军统帅不在府中,大军无法调动,而今之计,只得死守待援,侄儿恳请姑母命王府中青壮府兵、部曲,秘密布防于城西南两门,暗中排查敌方在城中是否有地道存在,若有,则用土砾筑沟壑以拒之,若无,则监井而闻,以防不测。”文若分别指着卷轴上地图所标位置,说道:“侄儿看过,西南城高池深,相对坚强,只要敌方不集结兵力,猛攻于一点,足可固守一时,请姑母立刻书信于剑南节度使,请他立即发兵来援。另外,请姑母派给侄儿五十名士卒,聚于城北门,开凿地道,一旦西南两门失守,北门关闭,届时也可将城中老幼妇孺送至城北三十里长城县,再行疏散避难。”
王妃听文若之策条理清晰,不禁有些激动,暗自点头道:“好,我立刻着人去办,可刚才侄儿说过,城中很可能混有敌军细作,敌军若知我军连夜加固城防,连夜出城报信引敌军攻城,该如何是好?”
文若暗吸一口凉气,险些忽略了这些细节,思索说道:“若是今夜封锁城门,明日城中必然引起慌乱,细作借机散播谣言,弄得人人自危,不战自乱,此计不好,更何况我军开凿地道,敌军亦能,若是下令封城,暗中设防,敌军细作便知我城中防备羸弱,很可能借着地道,出城引兵,敌军若知姚州空虚,定会大军直扑,星夜来犯,在姑父回城之前,还是不要封闭城门的好。”文若想着想着,只觉眼前发黑,身体力乏,此时他心里明白,凭自己能耐,只能勉强守城一时,胸中却无破敌之策,不由叹道:“姑母,而今敌暗我明,敌众我寡,天时地利皆握在敌军手中,侄儿无能,只能到此为止。”
王妃走上前,抱着文若肩膀,轻抚文若脸庞,信心满满道:“我侄天性聪慧,将来定当大任,兄长嫂嫂若在天有灵,也可安息了。”
文若有些羞臊,难为情道:“姑母,侄儿从前在军中习得些筑城打道要领,事不宜迟,请姑母不辞辛劳,着手安排。”
“好,我这就去。”
待王妃从房中走后,文若收起转轴,靠在桌边,休憩片刻,可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日父母惨死,杀妻而逃的场面。文若不敢再歇,推开窗,只觉窗外空气丝丝冰冷,不像交趾那般沁人心脾,回想姑母身着幕离而入,定是不愿惊动府中幕僚,只怕西宁王属下与父亲关系十分不睦,不过王妃寸寸关心,护爱之情,着实令文若心头火暖,不禁笑着自语道:“姑母母仪四方,当真贤惠顾家,有姑母在,一切危机,定能迎刃而解。”说罢,拾起外衣,出府奔着北门去了。
待士卒集合完毕,文若为防惊动敌方细作,刻意寻了处死角开凿地道。此处城北门不足百米远,又是建在井边,所以省去了不少工期,五十名士卒分成两队,一队负责开凿打洞,一队搬运碎石,文若则是往返于城墙与地面之间,指挥方向,控制进度。
“姑母当真与我心有灵犀,挑选之人皆是耐久坚韧之兵,照这样看,不用三个时辰,就可将地道通凿数百米,天亮之前,或许能够通到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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