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老板为何如此?你年才二十,已登梨园巅峰。未来前途无量,若是照此下去,日后必是南唐戏坛之后成祖做圣的人物,后世香火祭祀无数。

何故在巅峰之时隐退,岂不是辜负了自己的大好年华?要知道……

天予不受,反受其咎。

叶老板你的容颜与天资是老天爷给的,绝艺是自家十年苦练的,名声是无数看官捧场的。

而这些都是别人相求都求不来的。

你这隐退,岂不是既辜负了老天爷的意愿,又荒废了自己的人生,更是令无数拥趸失望至极!

富态老者方掌柜手中核桃盘得咯吱响,苦口婆心地劝,声音急促,更带着十万分的不理解。

十年苦功,年少成名,艺登巅峰……

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怎么眼前这位爷就能轻而易举地舍弃呢?

真是不拿自己当戏魁啊!

方掌柜不愿撒手放叶长生离开,只因他太清楚这叶老板在梨园中的分量了。

不单单是红船的聚宝盘这么简单。

以他作为红船掌柜的眼界自然能看出更远的东西。

若是叶老板继续下去,必将开创梨园新的一番神话,百年后铁板钉钉的一位戏坛新祖,他所开创的诸多唱法和绝技,都将广为流传,开宗流派。

红船也能在戏坛历史上留名。

虽然梨园只是个下九流的行当,但也别拿一代宗师不当一代宗师啊!

方掌柜心急如焚,叶长生却是安坐坦然,只是有意无意地道了一句。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咦?”方掌柜迟疑。

叶老板,非常人,言行必有深意。

这道祖三千言,又有何寓意?

而叶长生也没让他过分多想,轻声道。

“物极必反,天地至理也。方掌柜说我日后必将为梨园继往开来,再开盛况,我却不以为然。”

一听他这么说,方掌柜又急了,正准备开口再劝,却被叶长生伸手拦住,“请方掌柜别再劝说,只请细想,自我登台后,南唐梨园到底是兴盛,还是衰落了……”

一句发心而问,直指真相。

方掌柜立刻惊疑不定起来,思绪万千,不知为何他本能却想到了那句话。

谪仙在世,梨园无声矣!

这不仅是民间流传已久的话,更是无数生旦净丑的心中言,早在坊间流传。

他也早有耳闻,只是一直不在意,视作闲人碎语。

此时蒙叶老板本人一问,他这才警醒起来,之前想得差了!

梨园之中不听曲,谪仙在前不唱戏!

这话不是笑谈,而是真心之言。

只因有谪仙人在世,容艺双绝,其他梨园子弟在他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

差距实在太大了!

人怎能与仙争天地之光?

只要谪仙人登场,其他戏台下必然人可罗雀。

当真是施展尽浑身解数,却只能唱于鬼神听。

寂寞是真寂寞,惨淡也是真惨淡。

若是长此以往……

恐怕梨园从此只有仙音,再无人声。

似乎想到了那可怕的后果,方掌柜双手颤抖,两颗上等的手玩核桃砸落在地,咔的一声摔成两半。

他却是顾不得心疼,颤抖的手捧着茶,喝了一大口,压压惊。

此时叶长生在旁又幽幽道。

“方掌柜是明眼人,正如您所想。

所谓的一人九变化身不过是障眼法而已。谪仙人之名,也不过是个虚名。

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实是天赋使然。

学我者生,像我者死。

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

因此我若继续登台,梨园才是真正百花枯萎,名家无声。

独魁一时,已是足以。

若是霸占戏台一世,梨园从此衰落。

到那时,我和方掌柜都将是梨园的千古罪人。

运不可用尽,福不可占尽。

急流勇退,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正因如此,我才以上元节那日以‘挂靴仙去’登台,正是要就此退隐,给众人一个交待。

我心意早定,方掌柜不必再劝。

而红船有我留下的唱戏班底,技法传承。

一旦方掌柜能将我这一脉技艺日后发扬起来,虽一时再无法像之前暴敛财富,又何愁不财源广进呢?

流水不争先,只在滔滔不绝。

您说,对吗?

叶长生徐徐道来。

窥破了胎中之谜后,他早已明晰自身的本来面目,再无半点迷茫。

言语问心,方掌柜先是不甘,随后也似终于想通了什么,渐渐释然,眼神越显复杂了。

话说到这份上,他知道自己再无任何理由阻拦了。

这样的言语,若是别人道出来,自然是狂妄无比,笑掉人大牙。

但若是叶老板亲口所说,却不让人觉得有一点虚假之处,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只因南唐戏魁之名都是一场一场技压戏台拼出来的,容不得半点虚假。

而方掌柜静下来,细细想来,不得不承认。

事实正如这叶老板所述,实在没有回旋的空间。

他面色复杂,既惊且佩,“叶老板言行果有深意。挂靴仙去别众人,老夫也无颜再做阻拦。只是不知叶老板又有何打算,日后若是有事,又去哪寻你呢?”

“哈哈!决心离去,自然要走个干干净净。方掌柜,以后我绝不会登台了!”

叶长生笑了一声,断了方掌柜最后一丝念望。

“至于日后去哪?”他嘴角掠过一丝笑意,若有若无。

“天地之大,何处不是桃源呢?此心安处,即吾乡!走了……”

叶长生轻轻道了一声,似是给方掌柜的答复,又似是给自己内心一个答案。

说罢,他就这么径直起身,毫不留恋似地走了。

“哎……”方掌柜本能伸手去拦,但不知为何,手又停在半空了。

他眼睛一缩,那袭长衫此时看来,竟不知何时带着一种缥缈之意,看似在人间,却又似随时会出尘而去。

“这是……”老者面带惊疑,隐隐觉得短短时日不见,这叶老板身上似又发生了某种不为外人道的奇异变化。

这种感觉十分异样,说不清道不明,一时他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

“咦?你看那人背影像不像是叶老板?”茶楼里有人发现了什么,不由诧异。

“想什么呢?”有人嗤笑,“叶老板在前,大家伙们会不认识?肯定又是一个跟风模仿之辈,东效西颦,反惹人厌!”

“兄台,说得是!”那人恍然。

唯有那方掌柜坐在茶座前,久久没有起身,久望叹息。

“好一个挂靴仙去,人过无声。叶老板,您可真是谪仙啊!

哎,不对!

只怕世上以后再无谪仙人了。若有缘再见,恐怕有的只会是一尊…真仙!”

一时间他又是高兴,又是遗憾,更多的却是那说不尽的…敬畏!

“哎吆!”怔怔之下,他无意识地灌下一口刚续上的滚滚热茶,顿时烫得龇牙咧嘴,吹须瞪眼。

“哈哈哈,这老倌儿!”四周哄笑不止。

回头再看,人间烟火袅袅,却已无那袭身影。

二十年来回首望,故人何曾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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