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堑之下有什么?
普天之下,除了沉陵,怕是无人知晓了。
在上方时,从上往下俯视,只能看到连绵雾气;而真正置身其中,这座深藏于天堑鸿沟底部的绝境才彻底露出原貌。
青翠明丽,鸟语花香,不像是镇压凶兽之地,倒像是静谧山谷,世外桃源。
辰极剑带着两妖落到地面,剑身一抖,将扒在剑尖的白虎妖抖落了下去。又趁着朔烬没反应过来,重新浮于半空,载着自家道侣稳稳当当地向前慢行。
朔烬坐在剑身上,愣愣观望着两旁景象:“这地方……怎么有些眼熟?”
经过一片花海时,有微风拂过,淡紫色野花汇成波澜湖面,送来阵阵幽香。
“这是凡间的紫长穗?”
紫长穗是凡花,受不得太多的灵力冲洗,只能长在凡人地界。因为花开三季,比其他花多了半年的花期,又有‘长岁’之称。
“小烬,这里便是长穗花海,是你姐夫同我互许诺言之地。是不是很漂亮?”
有些记忆,哪怕已经在漫长光阴中自以为忘记,但只要一有契机,那些曾经的过往顷刻便能卷土重来。
朔烬已经很少去刻意回忆姐姐的相貌了,对于岁数极长的妖怪而言,白狼云卿陪伴他的不过是短短百余载。但一朝再看到长穗花海,他仍是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她。
“老白,你看到了吗?”
白斛甩了甩尾巴,一路小跑着追在辰极剑的后头,闻言道:“看到了,她喜欢的东西,我总是记得很清楚。”
他叹了口气:“你姐姐……走后,我去了人间一趟,想找些种子试着种上几株。可惜紫长穗犯了凡间皇帝的忌讳,已经从随处可见,变成寥寥无几了。”
“凡间皇帝?哪个凡间皇帝?”
白斛:“我隔了数百年才去的,凡间几十载就会换个皇帝,谁能记得住?”
朔烬没再接话,只是阖上双眼,再睁开时,已敛去了所有情绪。
“天快亮了。”
一旦天亮,他就会因为失魂症忘却所有记忆,成为浑浑噩噩、手无缚鸡之力的云郎。比起无用的缅怀,他更愿意花更多的精力来应对接下来的困境。
朔烬纵身跃下辰极:“此地有凶兽蛰伏,指不定在哪里暗中窥伺,还是小心为妙。”
白斛停住脚步:“方才坠桥前,我隐约感觉到它就在脚下……十分庞大。”
朔烬握住剑柄,指腹摩挲了几下:“辰极是沉陵的佩剑,对凶兽有震慑作用。”手腕翻转,将剑柄对准白斛,道:“你拿着它。”
辰极:“……”
白斛一愣:“我用不惯兵器利刃。”
朔烬道:“我已看到日出了。”
这已经是朔烬第三次提及日出,白斛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天亮以后,你便会像上次在凌道峰上时那样,不记得我了?”
朔烬点头。
白斛不再多说什么,化成人形,接过辰极,入手一阵寒凉自掌心侵入。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想这谁握得住?好在寒意只是一瞬,很快恢复正常。
“你是得了什么怪病?”
朔烬没有隐瞒:“失魂症。”
白斛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显然没听说过,但还是正色道:“等回到妖界,我带你去找狐狸精治治。小云东已是重病在身,你可不能再出事了。说起来,这次剑门之行本就不妥当,你也不同我商量定计,要是我早点知道……”
朔烬受不了地摆摆手:“行了,老白,你怎的这般啰嗦了?”
白斛苦笑:“你姐姐也算是将你托付给我了,她的孩子自然也是我的孩子,她的弟弟自然就是我的弟弟……”
朔烬:“……你怎么不说她的山头也是你的?”
白斛一愣:“咳,这多不厚道,不过你若是愿意,我也不介意东术山并入我虎势山,从此虎狼两家亲,我做大当家,你便是二当家。”
朔烬面无表情:“清醒点。”
白斛收敛了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老狼,我觉得现在需要清醒的妖是你。”
朔烬已经睁不开眼睛了,自太阳升起,他的眼皮便愈发沉重,脑中仿佛有钟鼎长鸣,浑身都不想动弹,只想就地一蜷,抱着脑袋睡过去。他勉力张了张嘴,终是抵不过沉沉睡意,脑袋一仰,身体朝后倒去。
白斛:“!!!”他迅速抬起手臂,做出接住的准备。
然而手中一空,辰极剑先他一步将人接住。
白斛:“……”是他的错觉吗,他总觉得这把剑对自己的兄弟过于黏糊了。对比之下,感觉尤为强烈。
这一觉,朔烬睡得很沉。因为失魂症的缘故,他已经连着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以至于云郎中途翻了个身,呓语几句,就又埋头睡了过去。
“夫君,要吃兔肉。”
白斛听了一耳朵,听到自家说话向来硬气的兄弟在梦中软着嗓子喊“夫君”,顿时全身僵硬,后背虎毛根根竖立。
完了完了,那阴险的人修定是趁着自家兄弟失忆的空当,做了些趁妖之危的恶事!
白斛:“卑鄙啊。”
他再次看向那把快要黏在老狼身上的佩剑,顿时感觉到了不妥:“物似主人形,你应当也不是什么正经剑。”说完便化成大白虎,试图挤开辰极:“剑身冷冰冰的,怎比得上柔软厚实的皮毛?可别冻坏我兄弟,由我来背!”
辰极剑发出铮鸣,突然加速,载着云郎飞远了。
白斛:“???”
大白老虎张望了一圈,四周风景明丽,空无一兽,半丝活物气息都没有。他眨眨眼,慢慢意识到不妙:糟糕,落单了?!
云郎醒来时,已至下午。
他打了个哈欠,翻转过身,迷迷糊糊间觉得身下床板有些过硬,便嘀咕了句:“夫君,被子呢?”说完,蹬了蹬腿,伸个懒腰,在剑身上滚了一圈——
“啊!”
半边身体忽然悬空,小炉鼎惊醒过来,两手紧紧抱住剑柄,一双腿踩着空气晃荡。
“啊啊啊……”
为什么每次睡醒,都是这般险象环生?!
先前是悬崖峭壁,这回是半空当中,下次是不是就要去火海炼狱了?这对一个修为平平的炉鼎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
辰极剑转了个圈,重新将人接好。
从悬空状态中抽离出来后,云郎仍是惊魂未定,牢牢抱着剑身不撒手:“飞、飞剑兄,这是怎么回事?我道侣呢?我夫君呢?”
他已经不指望每日醒来,能看到枕边夫君英俊的侧脸了。只希望自己至少是在一张正常的床上醒来即可。
沉陵:“云郎。”
脑海中响起道侣夫君略沉的声音。
“夫君……”云郎眼圈泛红,动情控诉道:“我又被妖怪抓走了!”
沉陵停顿了片刻,才道:“……不怕,我已让辰极去寻你了。”
辰极?
云郎恍然,吸了吸鼻子:“就是那把黑不溜秋很厉害的佩剑啊。”
黑不溜秋很厉害的佩剑表示沉默以对。
云郎:“夫君?”
沉陵:“辰极所在的位置很安全,你不用担心。”
云郎探出脑袋,向下张望,眼里闪过一丝惊叹:“这是什么地方,好漂亮啊!”
沉陵:“我有事缠身,先让辰极带你在这里玩会儿可好?”
云郎:“好啊!这地方比凌道峰还好看。”
凌道峰虽也有绿树苍翠,却少了几分色彩点缀,更没有连绵无尽的花海,放眼望去,仿佛天地间铺上了一层紫色绒毯。
云郎目光失神,问:“夫君,底下是什么花?”
沉陵:“应当是凡间的紫长穗。”静默了一会儿,道:“云郎,这山谷,你喜欢吗?”
云郎坐在剑上,俯瞰着美景,道:“喜欢。但不知怎的,觉得有些难过。”
沉陵许久没有回应。
云郎笑了笑:“如果下次夫君陪我一起,我就高兴了。”
沉陵:“……好。”
云郎不是第一回坐剑飞行了,只不过前几次都有道侣陪伴在侧,感觉不太明显,这次独自一人,就感到有些不同于以往了。
“辰极,你可要飞稳了。”他小心翼翼地从剑上站起,脸上缓缓洋溢起愉悦与自得,“若是这一幕让钟异之看到,我就能跟他说,我学会御剑飞行了。”
辰极剑很给面子地飞出几个花样,惹得小道侣发出连串惊呼与笑声。
地上,白虎大妖四处奔走,心神俱疲。
他的好兄弟尚且昏迷不醒,却被一柄邪剑当着他的面,堂而皇之地掳走了。
关键是,这一妖一剑相携而去,自己随时会面临上古凶兽的袭击!
如此发展,还不如老实待在天堑地牢里,好歹有酒肉大餐,闲时还能与邻居聊上几句。
大白老虎哀叹一声,就地一滚,卧倒在柔软草地上,越发感觉虎生艰难。
同一座山谷,不同的心镜。
将老友忘得一干二净的云郎玩够了御剑飞行,便打算下地走走。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赏景都是差不多的道理,高处俯瞰是一种风情,行走其间又是另一番感受。
云郎跳下辰极,走入花海之中,辰极剑便跟在身后飘行。
小炉鼎一会儿弯腰盯着花朵细看;一会儿忽然停下,又忽然前扑,吓得蝴蝶仓皇飞作一团,而后自己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白日里人事尽忘的小道侣极为乖顺听话,既不会张牙舞爪,也不会鬼话连篇,会拖着嗓子喊夫君,所有心思全浮在脸上,难过失落维持不了多久,便又会喜笑颜开。
——性子确实与本性截然不同,但这游戏花丛间的欢闹样子倒是有几分当年刚化形时的模样。
“这凡草有什么好看的?你们这些人就只会靠这种把戏拐骗姑娘。”
少年苍狼看着花海里相拥的男女,语气十分冷冽。
“总有一天,我会当着姐姐的面,揭露那个男人的真面目。到时,她就会自愿跟我回家了。”
撂下狠话的苍狼,头也不回地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片刻后,就看到他蹲在一棵大树底下,兴致勃勃地盯着一只野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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