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张府静悄悄,女帝的出现与离开,并不会引起多少动静。

姜青姝推门走出屋子时,贺凌霜正守在外面徘徊,见状快步迎上前来,看了一眼她背后紧闭的门,低声用询问的语气唤道:“陛下?”

她在等陛下下令,把张瑾带走。

姜青姝没有说话,径直往前走了几步,临到拐角之时,才突然开口:“出来吧。”

贺凌霜猛地一惊。

以她的敏锐度,都没有察觉到这里还有别人。

她倏然转身看去,不远处的树后,蹲守在此处很久的少年逐渐显露出了身形。

漫天无星,乌云蔽月,只有灯笼散发出黯淡的光,少年一双眸子湛亮如打磨好的黑曜石,被暖光笼罩着,乌黑湿润,定定地望着她。

“七……”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贺凌霜,声音略有停顿,最终垂睫:“陛下。”

她固然还是七娘,却更是天子,而他,现在已经是谋逆罪臣的弟弟。

谋逆之罪,当诛九族。

张家没有九族,只有兄弟二人。

张瑜救驾有功,可功过相抵,但,依然洗脱不了家族谋逆的事实,外头那些流言张瑜都知道,平时再洒脱不畏人言,为了她着想,他也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了。

其实。

本就没有资格的吧。

彼时年少,玩心重,七娘才与他嬉笑打闹,好似一对无忧无虑的普通少男少女,而实际上,尊贵的帝王接受天下人的朝拜,他又凭什么那样唤她呢?

姜青姝注视着少年黯淡的侧颜,约莫猜到他在想什么,至少,他还下意识要叫她七娘,没有真的对她有那么深的隔阂,那便已经足够了。

她上前一步,注视着他的双眼,淡淡笑道:“朕知道,过来是瞒不了你的。”她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你是想知道,朕会如何处置你阿兄是吗?”

张瑜抿紧唇,缓缓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他罪无可恕,不处置他,陛下无法跟天下人交代。”他轻声说着,似乎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着她:“我愿意替他……”

姜青姝不等他说完就打断:“朕方才和张瑾聊了一会,他如今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

“……”

少年都还没说出一命换一命的话,就此噎住,彻底无话。

他不想看着兄长去死,而兄长也放不下他。

他确实是以自己为要挟,兄长才没有自尽,如果他去替了兄长,也许以兄长孤傲决绝的性子,他不会接受,更不屑于让弟弟去替自己扛这些。

好难啊。

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小娘子,哪怕娶不了她,也想好好地守护她一辈子,可偏偏世道无常,身份使然,这样简单的愿望,却这样难以满足。

张瑜看着七娘,甚至想亲口告诉她,兄长怀孕的事。

哪怕只是往后延后几个月,让兄长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再做打算呢?

可是他知道,没有用的。

兄长是如何高傲的性子,即使用棍棒敲碎他全身的骨头,他若自己不放弃,也绝打不咽那一口气,他们张家的儿郎,只肯站着死,不肯跪着活。

所以,兄长当初才选择跟着先帝出了掖廷。

与其一生为奴受人摆布,不如沥血登高,搏一时万人之上。

至少。

也做了回人。

少年一时无话,情绪又低落下来,许久才说:“我送送你吧。”

他说不出来什么话了,只想送送她,也许这次以后,他就没有什么机会再见到她了。

纵使再见到,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可他真的喜欢她,喜欢到不在的日子也朝思暮想,一想到她便感觉怦然心动,他还记得初遇她的时候,他蒙面翻墙潜入王府,一出来就撞见戴着帷帽的小娘子。

她懒洋洋地靠着树,百无聊赖地朝他踢石子,与他莫名聊起天来。

他当时就玩心大起,觉得她真好玩儿,京城里竟然有这样胆大的小娘子,也不怕他是坏人。

后来次次偶遇,一起查案,茶楼饮酒,海棠树下重逢。

一次次令他心动。

张瑜曾经幻想过多年后他们重逢的光景,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心脏被反复撕扯着,难受到洇红了眼角。

“我送送你。”他又哽咽着,说了一遍。

姜青姝看着他,点头。

两人并肩朝张府外走出去。

这一条路,他们以前也走过很多次,不远处的那个僻静小院,他时常在那里舞剑给她看,那时恰逢春日,她就趴在石桌上支着下巴,笑盈盈看着他,任凭花落了满身。

少年还曾经和她一起躲在花藤下,满怀着羞涩与爱意偷偷亲她。

短短几步路,好像走了一生。

来到门口,姜青姝停下来,示意贺凌霜带着士兵退下,等到四周无人,才看着他说:“阿奚,为了你,朕愿意再给张瑾一次机会。”

“……你说……什么?”

少年抬眼,茫茫然地看着她。

姜青姝说:“国法不可废,朕不会轻饶张瑾,但是朕可以安排,让他进入刑部地牢之后‘不堪受辱,畏罪自尽’,假死脱身。”

“你可以带他走,只要永远不回来。”

“朕想,失去张瑾这个身份,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姜青姝淡淡说着,睫毛却落着,目光只看着一侧的石阶,声音很低,低得不像一个在朝堂上发号施令的帝王该有的语气。

眼前的少年狠狠愣住,半晌都没说话。

握着剑的手攥得死紧,紧得好像死死揪着心脏,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突然更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才说:“谢谢。”

又说:“对不起,七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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