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起,改改心里产生无数疑问,前所未有的扰人。可她不大想问黑旦,肯定他也不会多知道多少。改改拿着装自己每天都要咽下的“片片”的纸盒,一点也不明白上面的花纹是什么,就反复看。那算是走马台的纪念品。她还是小看黑旦了——至少他知道那叫“字”,是能把话写在纸上记下来的东西。多了思虑的人会有些忧郁,但不一定能表述这一感受。想了几天,习惯了就好受些,毕竟有那么多的活儿要干,要吃饭睡觉。过了几天再想,是盼着什么时候再到走马台,尤其是要看看那玻璃盒子。她每天吃苦苦的白片片,得喝水才咽的下去,说是吃了就不会在平日里栽到地里睡觉了。确实,改改再也没忽然栽倒,这种叫“药”的东西眼看就吃完了。
她一直在想有什么原因、怎么才能再去走马台。自己肯定走不到,都说路上有兽,说不定就叫它吃了。黑旦家里的娃也都认识,路过拉炭也不会捎上她。那时,只有把人——确切地说是女人,还有婴儿,男婴——“捎”进来的,基本没有往出“捎”娃的。改改忍不住的想方法,觉得应该再去一回。
是不是因为想的了,没多久,她又一次栽到地里,半筐的野菜撂在一旁,三个兄弟又哭又叫。改改知道自己栽倒后的情景:黑旦满身焦黑的一直跑过来,抱起她,着急忙慌的往家里奔,把她放在炕上后喊着跑出去。amu着急过来,看了看,拽过来一卷被子盖上她,马上又奔去炭窑
三个弟弟静静的坐在炕边,不哭不闹的似乎专门等她醒来。改改不知道之前都是什么情形,大约也就是这样吧。她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更合适,忍不住的睡。当她能够醒来的时候,光线明显更黯淡了。三个弟弟都不见了。改改出门看见他们在前面的地里挖着什么,就折身回来,给锅里添上水开始烧火。
她偶然听见amu不情愿带她去看病,而黑旦说还是带上让医生再好好看看,才十来岁,落下什么毛病就晚了。当改改期待着要出门的时候,一天天的又过去了,那些天一切正常,她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很久都没有成行,她问黑旦,黑旦看着她笑了一下,没说话。就在这个当间,村上来人了,不知跟黑旦说了些什么,他就马上用钩子挑房梁上的腊肉。那么一条子,就那么给那个人。改改心疼,也说不出什么。只是amu看着她的那种神情很遥远的样子。
之后,除了最小的弟弟和她在家,那两个男娃会在某个黄昏上一辆拖拉机,过几天的黄昏中再回来。第一次改改就知道了,他们带回来的书里全是“字”,所以她有问不完的问题,有些酸苦堵在嘴里,脸上一直笑。两个弟弟念书不要钱,据说念得好的话,就不烧炭了,会去山外面上学,不回来了。黑旦是这么说的,刚说完就像是有什么闪失似的马上起来走了,而改改听了不知道是该笑还是按照那时的心气儿哭。amu从不拉着她的手,那天就拉了,说她已经过了念书的年龄。
穷是理由,也是畏惧的某种托词。深山之外的世界看进去,那种男耕女织可能是桃花源,而人的性命没有差别,所以在哪里、怎么想就都不一样了。改改问黑旦,人死了还会再活不?比如爷爷奶奶。黑旦说不知道,他们在对面,不过被林子挡住了,他也觉得他们一直都在,互相不说话就是。吃腊肉的日子,也端两碗饭过去磕两个头,然后再端回来。
不过始终黑旦都不让改改烧炭,说再过两年,好好的女娃脸黑了就糟蹋了。amu有时忙得受不了,提过几次,黑旦总是说还忙得过来。他们的日子每天几乎不变的时候,这些事的发生在四季以内,改改觉得时间开始漫长。她会发愣,走马台的白日黑夜崭新的总在眼前不散,替代了昏聩的绿色和无尽的蓝天白云,没完没了的直到黑夜,一点期待中的声音也没有。
不知道那人是谁,黑旦只是拿了根烟敬他,听说是给前边“捎”了个人。都清楚,就像amu那时来一样。不过他的三轮坏了,就走不成,停在黑旦院子边。苫布下面出来一个人,衣服有些脏,陌生的味道。看不清面目,她下来就要坐在地上,看着身边几个人,忽然惊恐的看着拉炭的人,慌乱地抖起来。那人连忙要了碗水递给她,小声窸窸窣窣,接着就不再言声,还是有些抖。
两个人消失在夜幕里,没有月亮的道中,他们的手电光像是萤火慢慢飞远。amu叹了口气:烧炭来了。
黑旦看了看她,叹了口气:十五车,这是二衮第一个媳妇,老隋还有俩儿。
这番话对于改改来并不意味着什么,他们前后不搭的话里她能大约感觉到,山里人还是爱外面,可除了种地烧炭就再不知道干啥,要想过得好一点——或者说不一样——得有劳力,找女人生娃不能耽误。眼下都战战兢兢,出去怕要活不下去。不过这是改改见过的第一个“捎”来的女人。真人儿。过去那些苫布下面蠕动的起伏中,她不确定全都是来生娃的女人。amu这几年有时也跟改改交代,到岁数就要去别人家生娃,给别人家去干活,不过还能回来看看:谁都有自己的家。
改改问不走行不行,amu看着她,指了指对面的山坡:我有一天也要埋,你兄弟埋就行。她始终回答不了改改另外一个家在哪里。
虫鸣渐渐小了,改改坐在路旁,今天两个弟弟要回来了,会告诉她新的字。算起来,她也认下了一些。“水”、“林”、“火”,身边都有;“左右”、“多少”她还不大理解;4+6等于10,改改用石子摆起来好几种等于10的形式,总归是那么多。除了锄地做饭,这些事情想起来也有意思,不明白时有点头晕。那个晕法儿跟一下子扎地里不一样,是有些想不明白的想要明白。她已经放弃了再次晕倒的想法,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药”,人就能再不晕了。一直晕下去该多好。越是知道些什么,改改就越想多知道,那时往往是有些着急和头晕,两旁的山都近了,憋得人难受。
山里没有时间,靠天色料事。这明显不到后晌,怎么就来了个三轮,柴油的废气顺着风向和声声音一起传来。切近,那车停了,驾驶舱里的脸看不清楚,往外嚷嚷:黑旦呢?
窑里呢。
回给说去,钱拿来了。
这就是句话,除了黑旦沉吟了一会儿,抽了几根烟,别人立即就忘了。不过再一次窑里的炭出清堆垒之后,他们罕见的停工。改改以为跟以前一样,等人拉走了再烧,也没在意。某个早上起来,吃饭的只她和amu以及老四。疑惑和不悦挂在脸上时,amu看了一眼她:他没去外面,往更深的山里了。
干啥?
没说,说他手艺比烧炭强。
隔了两个弟弟回来的周日以后黑旦才回来,脸上还挂了彩,一丝丝的都结了痂。他背了个篓,从里面抄出几只斑鸠一只野兔。改改曾经见爷爷也是这么出去,几天回来了也是这些东西。她不由得往对面山坡看看,又看看黑旦,有点搞不清是不是跟爷爷有关。黑旦兴致很好,吃着炖肉还喝了些包谷酒,给改改一条兔子腿,也给小弟一条。他啃完的兔子头,最后成了干干净净的小骷髅,上面牙呲得多长。黑旦交代改改,再有三轮过来不管拉炭不拉都叫住,说有事。
接着那几天还是不开窑,黑旦每天都会出去,得多半天才回来。好像是那个说钱的三轮停下来,黑旦根本没搭言就上了堆着苫布的车厢,突突冒着黑烟往更深处去了,开起来着急的把黑旦都吓出了声儿。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改改很想知道。一成不变的沉闷需要任何事情的意外成为涟漪。天都黑了柴油机的声音才又响起来——他们回来了,车还没停住看着一个影子就跳下来,有些怒气的黑旦声高得出奇:不能走就不能走,这一沟人都认识么,不信你试嘛。
车熄了火,那人干笑着也下了车,强拉着黑旦到了炭盆前高一声低一声说着什么,黑旦只是叹气和质问,忿忿不平的青筋都紫了。不过一会儿工夫俩人又开始喝酒,一人一个馍,就着酸菜,说来说去的渐渐缓和,那人总是拍胸脯:有我呢,只这一回,下回一块钱都不让,这有牵扯哩,弄不好把人赔到衙门里。
他们的对话没有主语,借代混乱,amu和改改听不明白就不听了。改改带着老四出了正屋,安顿他去弟兄三个的屋里睡觉,自己出来到当院,三轮黑乎乎的轮廓就在不远。她听到有一种哼哼声,不像人发出的那种,像是兽。这声音的陌生,像那年弟弟挨打之后饮泣着被喝止。不由自主的,因为好奇,改改靠近三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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