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那种嗡嗡声,过了这么些年,都被各个身体固定长久驻留时吸进去了,到钟点会自动被肌体唤醒,不管外面的机器是不是在正常运转。有时临时换班,人们会在稳定节律里下意识被自己吓唬一下,觉得身体里有机器突然启动,产生瞬间的错愕。而这些日久了,也会消失。身体被未知的惯性左右,自己怎么没有完全控制“他”。
声音有不同的频段,人会在无法回避时不由自主的想象。
时间久了,自身被锤炼得毫无知觉,身体里被置入的虚拟机器和外面的机器都消失了,身体得道了一般,物我两忘。值班室里所感知到的低频,不会让人继续烦躁了,如同离开车间没有了机器,那种继续运转的感受嵌在身体里。这种无止休阻止人去进一步考量,于此的烦恼,很多人已经没有知觉,心事在执行规律的常人那里,还是眼前的能分神。
何小萍看着对面的小左,睡觉露出了肚皮,嘴角有口水要流下来。他如外面正在运转的设备一样稳定,似乎是一同启动,并会一起停下来。她想起他刚上班的溢于言表的痛苦,此刻已判若两人。这才多久啊。
已经没人关心过去的哪一天这一切在人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停顿。运气不好,就像留下个寡妇的董建春那样了。变化才是不变的,总有人说不上是命定的离去,还是早早超脱。机器声一点也没变,没有四季。
隔着空气,何小萍感受到左发合作为一个青年男性的气息,甚至是生肉的腥膻,不把他与死去的董建春都联系为男人。他们之间,只差一口气。活着是不再喘息的睡觉,何小萍不由得猜测小左这会儿做梦的内容,身体某处隆起所应有的臆想,继续给脸上的粉刺注入能量而无处释放。到这个年纪的男娃都一样,能吃,贪睡,爱玩儿,眼睛不老实,他以为他自己看着何师傅的一本正经是隐秘的。何小萍自己常能觉得被人看,等一个人的时候想想,又觉得自己有毛病。没有如常生活的身体,器官是没死的功能性设备。
不是年纪带来的提示,社会残忍的约定俗成身份让自己觉得必须衰败或可怜。小左,看她是不是算是个抬举?他是个符号,可以被想象成贪婪,又无耻。她知道,他不知道,哪怕他是无辜的。闭上眼睛,低频中,何小萍觉得自己就是机器,无聊的身不由己。那不是痛苦,她认为自己失去的不能以痛苦麻醉自己。
越来越多的去回忆曾经的很多夜晚,想念董建春的鼾声。过去是嗔怪,怪自己听到并厌烦,现在是遗失后的失落。他们生活里的那种正常,有各自无法排遣的寂寞,他们的两种沉寂,和儿子在地上翻滚时无知中的茫然,大概可以一直各安其是。她不缺乏日常,只是等自己成了寡妇才觉得,那戛然而止的相安无事里,自己至少曾经正常。
那个死去的人心里装着什么已经不要紧了。看了许多遍《小灵通漫游未来》的人,现在不知是不是已经在未来,还是跟科幻里能够的——回到过去。董建春心里有个遥远的地方,有个名字的笔画就写在那书连续的堆叠纸边上。王艳,何小萍听说过,他哥是王泰,老左师傅是这两个北京人的后妈。何小萍失望的是他心里没有装着她离去,她有些想王艳,想亲口告诉她,她丈夫看了一辈子写着她名字的那本书。书好好的,人不但碎了,还承受弥散着呛人的气味化为灰烬,人们为那些拿命换来的钱的传言聊闲,说到尸体在夏天的味道。
来回念及的白昼和夜晚里,她会嫉恨董建春。一辈子。他无辜,他最可怜,因为就他倒霉,留下自己成了寡妇,带着他们的儿子,人们嘴里的是非就在日常等着她。这些,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该有怎样的知觉,到底有没有鬼。
小左最近看她的时候似乎不耐烦,是什么决定着一个人对一个人每天的态度,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他人显现出的模棱两可。敏感时会周身不爽,不一定是例假。已经乱了。这小伙子第一天上班开始,那双有些火气的眼睛就“热情”地看着她,一口一个“何师”,心里想得还不就是这个年纪的煎熬。年轻,她过去的耻笑成为理解,更进一步,她想知道男人到底为什么想这些,他们怎么判断女人的态度,难道客气的递给他个包子、让他用自己的香皂洗手,都会成为误会?何小萍逼仄里阴郁的思维,包藏着恶作剧一样的排遣,试图以此把时间过得快一些,赶紧。
她失神的着落在小左肚皮上时,白玉就假装没看她,眯缝着眼睛想象着自己在尽可能安全的距离外观察这个寡妇。
她不讨厌何小萍,是可怜她,像父亲说的那样,尽可能的去帮帮她——寡妇没有容易的。不过何师傅以前话就不多,现在更是有些苶,时常走神,跟小左那愣神儿还不一样。何小萍身上掩饰不了的丧气让人觉得凄凉,她自己根本觉察不出,有点寒意在她的眼神里时常流露。人一这样,会坏别人的心情。白玉这个岁数,难有热肠去接近她。而她不解的是小左为什么常那么明目张胆的把眼神放自己身上,自己可能也没被这么——怎么说,猥琐?——看过,用不着躲躲闪闪的。左发合,过去学校里没动静儿的一个人,怎么就悄悄和自己一个班儿了。白玉特别想拿起一根针,打火机先烧一烧消消毒,认真的把左发合的粉刺一个个挑了,挤出来,那样他舒不舒服先不管,至少她想起来会很愉快。恶心,过瘾。
他们三个人差不多总一个班,最显著的变化是何师傅的丈夫死了,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不禁想象更多的变化还在过程中。那人是卖菜的,青菜萝卜的好认,人的面目从来模糊。被动建立的关系里,小左想象力实际上是疲惫的,何小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精神上的衰弱或者身体的垮塌,气质光彩和那种吸引力——甚至气息——变得很微弱。一个忧心忡忡的人打不起精神,况且小左仅仅是与这个身体的没有选择的相处所产生的胜利感受。他也很乏味。
年轻人内里最初对异性的明确饥渴,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任何一个女人发现这明目张胆的觊觎,实际上又误会了——她们以为自己作为不可替代的个体被惦记,而或许只是个被偶然遇到的符号,随波逐流式的根本没有执念。他们脑海里的女人就是一具躯体,小左的幻象中偶尔长了一张何小萍的脸,曾经想象她和已去的丈夫——董师傅——在床上的闪展腾挪。常常闭目还原那场景,把所有想象出的信息都重新安放在何小萍身上,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比她自己真正经历的一定还要张扬。那不是何师傅,是生物学广义概念上的女人,肯定不是白玉这样。他目前很清楚这副更年轻的骨架皮囊里的成长,想起她幼年傻乎乎的样子,还把经血遗撒在凳子上。目前在他眼里,白玉还不是个真正的女人。必须承认,她越来越好看。
念头无法寂灭,何师傅的神情,能让小左想到对那具尸体极尽夸张的描述,转而产生对死亡的畏惧。见过的活人成为物质意义上的碎片,骇然足以震慑邪念。坏了心情的小左,那时能把何师傅与任何一个人,甚至男人等同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的欲望出口,低频中,等待是唯一的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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