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着喝着,冯建设想起昨天晚上东乌旗曾经的杀人现场看到的那三个人,感到那三个人来到锡盟街头,重新以老周奔丧的名义集结,一个一个瓶子眼看立着立着然后倒了。所不同的是,几乎一多半桌子下面散落着成群的绿色瓶子,倒下去一个再一个,一声连着一声,是人们言语旋律中的节奏。迷离中他不厌烦这种聒噪,随着老周听,跟着他喝。垣丘的老人殁了算喜事,跟结婚一样热闹。通常会搭起灵棚请戏班子唱三天——谁还没几个本家亲戚。后来时髦的放露天电影,但同样喜庆的结婚却不放。按照隆重程度,死了人至少有三天两夜的热闹,结婚不过当天一阵子,闹房算最后一个环节。老周说到母亲,说到意外,说到了丧事。富裕的地方礼俗更繁复,说着说着平日里的眉飞色舞中,那种显摆适时启动。

我跟你讲啊小冯,小张江阴人,知道的,我们那个地方丧事最奇怪是每家去吊丧啊,都要带一匹黑布,一匹啊,搭在灵堂上,不知道别的镇是不是,我们镇大码头,粜米粜面粜茶叶,古时候了不得,有钱的那个院子啊雕梁画栋,所以不稀奇,我妈妈嫁到我们家时候啊,那个排场,八个人的轿子,八抬大轿,酒席蹄髈,一买几百个嘞……

那要是家大业大,得多少黑布啊。冯建设为老周断句,决定今晚一定让他开心。这么想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有些高了。

可不,那多了去了,富裕呦,小张他们那边也是哈。

那黑布,光搭一下,丧事完了能干啥,黑布嘛。

这个,这个我还没留意,没问过,那小冯,你们那里丧事呢?

我们那里穷,唱戏,不过死人好像总是冬天多,我感觉是冷,冷得直跺脚。

要说冷,你说江阴冷还是你们什么丘冷?起码你们有暖气吧,我们,那个风一吹,腿磨裤管,哎呀要命。

那确实,要说扛冻,南方人还是厉害,看那插秧的站在那么冷的水田里就想,怨不得江苏富裕呢,那真是能吃苦。

不是不是不是,还是苦,所以做生意脑壳灵光,能拼能捞,哎我记得你妈妈是不是也不在了?老周的思维突然走到这句的时候,完全是发散出的无意。小张更多的是在听,领导说什么他都同意,完全不以为意。而冯建设被这句话带走了神,往远处想,千山万水的西南方向,自己母亲的坟冢在向阳水库东面的坡上,面向的是父亲老家那已经埋在水里的村子。用不了多少年——可能是随时——父亲也会埋进去,他们可以不说话的沉睡在一起,直到能记得他们的人完全遗忘。像现在的远离之中,不维系着亲近,事实上与遗忘一般无二。

那天晚上,昏睡之后天还没有亮,冯建设打开一瓶矿泉水喝。不由自主的继续想着那座遥远的坟,位置,风水,以及草木。向阳水库淹死过不少人,说是到夜里会上岸休憩,那么母亲也会在附近漫步。带着自己的白雪。那里差不多是另一座不为人知的城。他有些激动,不知是看着太阳在眼前的地平线升起,还是无法自拔于对远方的想象。

老周和小张没有醒,晨光并没有搅扰他们的酣睡。冯建设想,要去的是老周的故乡,去给他母亲上坟。江阴也是小张的故乡,离垣丘比这里还要远。那个清晨,他觉得缺少些什么声音,恍然大悟,锡林浩特不是东乌旗,路上没有马粪。等待他们醒来的时候,冯建设有些走神儿,莫名其妙的烦恼来临时,那种焦躁困在原地,仿佛时间变得慢了。

他们慢慢往车那边去,肉饼奶茶的味道升腾着,从身边漫过。他们心照不宣,路过一个炸油条的小摊,老周一摆手,三个人就近前坐了下来。一早就大荤,至少两个江阴人抵挡不了,冯建设肯定要随着。油条,豆浆,包子馅是猪肉的,水疙瘩的咸菜丝,浸泡在浓酽汁液里的茶叶蛋。果然,比东乌旗、比风电场更往南了,这些食物证明了这一点。此刻是游客们进发的起点,他们将被引领着在肉林一样的早餐前以惊叹醒来,吃饱喝足再深入草原。肯定每天都有把痰吐在自己防蚊帽前帘的人。

三个人上了车,老周也不说话,在那儿坐了大概几秒,才想起来一直没说怎么个走法。他恢复成平常那个人,嘻嘻哈哈,昨天成了往事,似乎远去。冯建设没有理会这些,坐在后排座往窗外看,一车一车的出城,马路上的喧闹到了草原上就会被风抹去痕迹。这样的日子里,他们会从路上去那达慕,看摔跤学骑马,又是愉快的一天。

我跟你们说啊,算了,不回去了,我哥哥说了,不这么周折了,咱们回工地吧。老周这么说的时候,小张吃惊的看着他,下意识一拍方向盘:跑了这么远了,周总,该走就走嘛。

算了,人已经不在了。

我的意思是都批准了嘛,不行,不行我开车把你们送到首都机场好了,一天也就到了,不用再住了。

哎哎小张,不了不了,咱们这就回工地。

那我能不能不回,我想回趟老家。冯建设说这话的时候,老周没吭声,小张回头看着他欲言又止。太阳高起来了,该离去的人们逐渐远去,建筑和道路反射着热量。如果有海市蜃楼,人们会猜测草原上这么突兀的所在,一样有狂欢之后污秽坦然喷溅于街边。

老冯先撮了些灶里的炉灰,把那摊呕吐物盖上,再一点点铲干净。砖地上就剩下一个印儿,屋子里那股味儿还是很明显。宋振锋已经醒了,怕是闭着眼睛不好意思起身。他努力回忆昨天说了些什么,越是努力越想不起来。从房门外的小桌到炕上,他记得那种无比晕眩的漫长,每一步都没有力气蹬实,身体落在炕上的艰难,最后成为自由落体。新事物的出现总不事声张。喝醉,没这么彻底过,还是在这种情况下,没有理由的就这么发生。宋振锋能听见老冯在拾掇,他佯装着准备更迟一些起身,后悔或者惭愧。

可能打小是从这样的灶旁离开的,老冯烧锅熬稀饭,一点也没觉得忙乱。叼空还洒扫拾掇,院子还是缺些生气,有些冷清。白雪出去之前回头看了他一眼,算是招呼了。它只用了半天,成为宋家庄的一员,此时老冯还没有搞清楚这里更细致的面貌。他端着包谷榛子稀饭坐下来,夹起一筷子咸菜,吃得不紧不慢。左面的空地可以种些菜,这会儿下种不知道晚不晚;右面干脆插上爬山虎,农村地肯定比城里肥,长得会更凶;茅厕干干净净还没咋用,如果要清理了,没有架子车不行,村子里家家有……这会儿宋振锋从屋里出来了,老冯看他脸色还是不正。

这有温水,多喝,饭在锅里,一吃胃就不难受了。老冯没有起身,放下碗拿起一个馍掰了一半。宋振锋在一旁洗了脸,进灶房盛了碗稀饭端过来,两个人坐在昨晚各自的位置上,酒味儿若有若无的从空瓶里漾起。

这些年了,呵呵,没这么多过,冯老师你没事吧?

你年轻么,喝得急了,吃个馍,吃了就稳了。

再不敢了,把你给折腾的。

嗨嗨,该说的一说,人不就舒坦了么,你脾气好,谁脾气再好不都有些熬煎在自己这儿,说了就好了。

我都忘了说的啥了。

呵呵,在你院子里,有啥说不得,能说。

太阳一高,水汽蒸腾的潮热,一进屋的沁凉恍若两季。宋三民的家在地窑里,那种凉爽甚至成为阴气。走之前,宋振锋先把老冯领着到村里转转,着重说晚上要出去一定得注意这地窑,走错了掉进去可是几丈高。老冯没住过地窑,过去的冯峪河也没有,只塬上的人才挖。没有石头的黄土层,四四方方几丈的正方地界垂直挖下去几丈深的坑,再从底下取土掏一条地道盘上地面,接着于四壁开始凿窑洞,一般是全村出动互帮互助。雨水再少,从清朝到现在,疏松以后也可能坍塌。再说砖瓦亮厦的,地窑哪比得上,现在已经很少人住了。宋三民之所以还住在这儿,是倔强,说自己活不了几天了,睡到哪儿也是个死。

窑洞里的古旧,让老冯想起小时候的屋子。如果在那时,这是个富裕所在。他坐在炕栏上,捧着被用作茶杯的罐头瓶,茶水浓酽却没香气。之前开院门时宋三民看到他的第一眼,有些故人来访的喜悦,右手拉着老冯就往里走,左手别扭得似乎多余。

记得我不冯老师?咱可不生。

你看我这记性,老哥给提个醒。

我,过一段就去城里送酒,都是熟人,我跟下面地老秦相好,见过你吃面,他老婆不在了你还随礼去了。

哎,“离宫三民”么,光认得三轮上那旗,咋能不熟么,振锋你看你也不说,光说三伯三伯地。

你肯定不打散酒么,我三伯也有些时候不干了。宋振锋在窑里来回转着,看看墙上的镜框,摸摸最里面堆着的塑料桶。屋里暗暗的酒气并没有让他反胃。这倒很意外。昨晚的难受,到这会儿已经有点模糊了。

宋师你咋不弄了,不弄老秦喝啥啊。

唉,也是逆事,弄不成了。说着老宋抬了抬多余一样的左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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