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

哥?

咋,家里没电?

经年没人了。

他们进了自己的屋子,冯建设点上两根蜡烛,满屋的蚊子醒了,他又点上蚊香,拿着在屋子里舞动着。冯涛打开窗,潮湿的凉风旋进来,吹灭了一支蜡烛。冯建设支好蚊香,过去拿起蜡烛换了个地方,看清了冯涛的脸。

不行住招待所去吧,垣丘宾馆。

算了,自己家,有啥嫌。

我在野外惯了,下午在床上还睡着了。

爸是不是在学校楼上?

没,搬宋家庄去了。

哦,闻这味道,沤成这了。

房子一没人,草能把房埋了。

春荣说她槐颖去了。

嗯,调走了。

你飞到槐颖?

没有,转到镇川机场再坐车,BJ能飞槐颖了?

少,还要坐车,用时短。

你咋想起回来。

看见王艳,其实不认得,你再一打电话,觉得想回来了,该给妈烧个纸,你咋?

领导他母亲去世了,路上他不想回了,我想回。

屋都荒了。

几代蚊子也没被毒杀过,那一缕烟很容易就让这没有纱窗的屋子清净。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缺乏实质内容,绕着想躲避的具体事件试探着进入交流。外面的枝头或者院落,暂时以为这里被荒置的动物们肯定失眠了,屋里的灯火让夜晚生动,只零星不属于野外的声音于此地暂驻。他们默默回到各自离开的时候,表示如果再次选择,还是会离去。可见的崩塌难以避免,没有理由的疏离,时间残忍得把人们蒙蔽,并以回忆的柔软再一次逼迫每个告别的果断。

他们像两个老人,絮叨着不知在什么时候睡着,最后一句话是谁说的?虫鸣的夜气里起了鼾声。醒来的时候,露水浸透的家继续凋敝却生机盎然。

院子里那几只猫疾速提纵上房爬树,胆大那只在墙头往院子里看;树上没有窝,只有停在枝头的鸟忌惮它们而又不舍城里少有的野趣;几只狗可能是一窝,怯懦里含着凶狠。此时如果不是回忆带来的感慨,灌木丛生的院子里那种被太阳蒸发出的气息是可贵的,足以在方寸之间驱散风向合适时烟尘的味道。他们离开够久,对那自小不离须臾的气味陌生了。那时的院子很大,是因为他们小,从房子到院门口,就要走一段儿。事实上十几步开外就是院门,绿意盎然的清晨,他们各自默默看着周遭,然后进每间房,整齐罗列之间灰尘寂然。冯涛拽出个马扎,磕了磕灰打开坐在檐下,他的身型与那姿势很不协调,不自在里缩得低低的。自己或许刚刚从学校回来,刚开始想象有一天要离开垣丘,远走高飞。

兄弟俩默不作声,往事的平淡无奇与眼前盎然的凋敝一道组成此刻的意义,无从表述。他们不会推心置腹,亲人之间的亲密或者睚眦必报他们错过了,天各一方的聚首,有些话不得不说,见到又无从说起。等待宋振锋的时候,他们沉浸在各自的回忆中,断续一两句,像是多少年前的样子,而失去了那抵牾的亲切。

建设,嫑扫了。

也是。冯建设把笤帚靠在一边,拧开院里的水龙头洗洗手:没人应该把外头阀门关上。

宋老师还不知道我回来吧?

不知道,买了蚊香他就回了。

那咱今儿一块儿上完坟,到宋家庄去。

那还住不住。

住一两天,假都请了,你看你。

看吧,咱这院子拾掇一下也好着呢。

你要给你,我不要,以后只能落BJ了。

我不要,哪儿都比垣丘强。

不在正街上,又有树木的遮蔽,院子里听不到许多杂音。猫也明白了局势,还是放松了警惕,院门推开的时候,它们电打一般被惊吓。宋振锋进来的时候往门侧看了一眼,定住了。随着他的眼光,兄弟俩也朝院子东南角的草丛里看去。那几条狗卧在那里觉察出危险了,它们不会像猫一样悦上墙头逃窜。他俩不知道宋振锋在看什么,冯涛准备致意间,也诧异着。

这是不是你妈那白雪?唵?你俩谁认识?宋振锋完全被自己的发现溺住,没发现今早冯涛出现了。兄弟俩看着那条狗,无法判断他们一直视而不见以致遗忘的白雪和它的联系。很少有小孩不喜欢狗,他们三个却从来不在意家里的那条,几乎视若无睹。他俩记得白雪好像不怎么叫,有时父亲也喂一下、拾掇一下,春荣避之不及。它总是绕着母亲脚前脚后。从它那个高度想起的话,母亲的身影和照片就结合在一起了。

这日他的,唉。宋振锋插着腰在那儿看着,一脸的惊异成了懊丧,让兄弟俩尴尬起来。也就那么几秒或者更长,他反应过来了:冯涛?建设没说你回来么。

锁上院门前,他们并没多看,也没把水管的总阀门拧上。宋振锋还是有些想不明白的迟疑,弄得兄弟俩跟多少年前当学生时一样拘束。街上的热浪徐徐而来,门外是他们陌生的垣丘,路面墙垣不断修葺,败落和新颖错落着。

记忆里的垣丘,是被他们用来离开的。

他妈怪了还,嗨,你说这。宋振锋还在自言自语,把眼前那碗面搅合得不香了。这话再说说老秦就懂了,而老汉跟他个晚辈可没这交情,所以那种疑虑溢于言表。冯涛跟秦玉才招呼过之后,面的滋味浓烈,汗马上下来了。这时候一个警察过来,站在宋振锋跟前招呼着,跟兄弟俩点点头就走了。

朝阳,老秦他娃,复员成刑警了。宋振锋有点心不在焉,凑合着吃那碗面,随口介绍了一下。那会儿兄弟俩已经吃完面,左顾右盼的等着他。走的时候,老秦拎出两个塑料袋递过来:你俩看你爸去?

哦,这就去。

没多准备,天热,烧饼卤肉多了怕坏,拿上,振锋,这一袋给你三伯,就说酒喝上了。说着,他又拿出一百块钱递给宋振锋。

有些多吧?

不多,就这些了,多了我也没有,叫他从塬上下来寻我哦。说着老秦一转身,快步往炉灶上去,等着吃面的人们耐心站在檐下没有催促。

隔着车窗玻璃,冷气的舒适让开始炙热的县城看起来养眼多了,不再灰突突没个朗然。至少夏天会有暴雨后的爽利,那弥散不去的气味暂时消失的时候,垣丘湿漉漉得老旧,比现在更像记忆中的地方。冯建设坐在副驾驶上,点指手机写着什么。

宋老师你看啥地方卖烧纸咱停一下吧。车开始上塬了,冯涛一路觅着。

哦,我预备下了。

那再买些点心啥吧。

那行,好。看出宋振锋的心不在焉,但兄弟俩并不知道是为什么。

塬上村庄之间隔着田地,比起县城松弛许多,他们往北开了不远,盘着下了沟,隔着树林隐约看到了水面。相比垣丘,这里一点也没变,坝面写在石头上的“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似乎也没继续褪色。他们不止一次来过这里,春游秋游或植树,只不过宋振锋是带着他们的老师。埋人的时候家里娃没回来,这三年了才来上坟,作为外人他没有指摘的必要。别人的生活像是演戏,自己也是唱戏的人。此时无语的三人,又处于过去的师生时代一般。

一面坡朝南,没有水库的时候是冯峪河的地界,从埋第一个先人直到现在,散落在各个村庄里的人死了便埋在这儿。村庄在水下不再生息,半坡上的坟头次第罗列着,灌木野草在无序的松柏间疯长,俨然生机勃勃。要不是宋振锋来,母亲的坟找不着。

就这儿。宋振锋拿过冯建设背着的包,把苹果点心摆上,点燃了香递给冯涛:姨,你娃看你来了。

风从水面上来,绕在坟地里格外凉爽。那簇烟没开始弥散,他们闻着与之混合的花草气味,坐在申兰英的坟前,看向阳水库。岸上有了农家乐,坐船游玩之后,能杀鸡炖鱼。槐颖和兴寿的人闲暇便慕名而来,今天的生意显然淡了些。冯涛回头看看坟,问冯建设:给春荣说不说。

你定。冯建设看着水面,那里不光有人,还有当年稀罕的水鸟。可能很早时是宋振锋说的:那是白鹭,是候鸟。

那一年小白就在这儿殁了。宋振锋往下看,又往远处看了看:好好个小伙儿,还不是烈士,亏咧。

兄弟俩对此不感兴趣,他们记忆里的向阳水库没有不淹死人的年份。一个连游泳池都没有的县城,这么大一汪水不能光是好处吧。宋振锋说完也觉无趣,意识到与他们交流的隔阂。

往车那里走的时候,宋振锋回头看看申兰英的坟,问他们:你俩知道你妈咋去世地不?

春荣说是吃错了药了。

嗯,叫狗闹地。

狗?

唉,不说了,就说这世界上这事啊,真是,今早上你院子那一窝狗里,白雪还活着呢。

这话于他俩有些莫名其妙,宋振锋也没法深入说下去,顺着小路往前走,三个人的裤腿上沾满了苍耳的果实。冯建设疼了一下,择开酸枣刺,想如果带着这些种子到风电场,若干年以后草原上会到处是苍耳。

再想远一点,那时自己会在埋在哪里。

进门先见一个女人顶着草帽在院子里侍弄秧苗,而父亲正坐在檐下矮凳上抱着蒜臼子捣。三人进来,那女人站起来看着他们笑了一下,三两步急走着进了屋。老冯放下蒜臼子,看起来毫不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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