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烛火煌煌到天青日白。

病榻上阖目紧闭的孱弱女子依旧没有再次苏醒的迹象,像一尊了无生机的精美俑像。也许在她的世界里?,早已没有黑夜白昼之分,只有与死?亡共沉沦。

格楚哈敦微不可察摇摇头,放下手中短匕。

“没法?子了,连续十二日以蒙古的放血疗法?散毒。一个人身上宜放血的浅部脉道?共七十七处,公主?除了头颈部二十一处,四肢躯体皆被划了个遍,已到她身体能承受的极限。若是再依赖放血疗毒,只能动?头颈两处,届时稍有不慎,只怕血竭之症会先药毒一步要了她的命。”

“这可如何是好啊!皇上起驾前亲眼见过六公主?好转苏醒,才放心把公主?嘱托给我等照顾。公主?金枝玉叶之身,若她有个闪失,我等纵然舍命也不能偿啊。”

太医院判翘起一把白霜霜的胡子,亲自捧起能为容淖分?离正?血与病血三子汤,惶然恳求道?,“哈敦王妃,您当真不能再试上一试吗?”

格楚哈敦目光触及榻上刚及舞象之年的小小女子,从前宫宴时她曾见过六公主?几面。

她印象中的六公主?固然纤细孱弱,容色却是一等一的好,靡颜腻理,妆点斜红,云鬟雾鬓,似一副昳丽耀目的三春画景。

就近几日的功夫而已,六公主?惨白的面色已透出六七分?清寂柔怯,像在一夕之间?被病魔夺走精魄,改了容相?。

无疑,她正?在遭受非人苦痛煎熬,七死?八活。

格楚哈敦惋惜一叹,制止道?,“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公主?体内药毒已随病血排出十之三四,足够勉强成活。她如今还卡在生死?大关,岌岌危矣,无外乎是她自己毫无求生意志,别折腾她了。”

十二日前,也就是容淖落水昏迷后的第二日,太医遍寻不得?救治之法?,纷纷摘帽领罪。

皇帝怒不可遏之时,策棱偕祖母格楚哈敦主?动?求见,称格楚哈敦有一蒙古放血疗法?或许可救公主?性命。

关内人嘲讽医者医术不精,多爱戏谑一句‘蒙古大夫’,足见蒙古人在医技一道?上的欠缺。

容淖久病沉疴,奄奄一息,满太医院的国医圣手都束手无策,皇帝怎敢轻易把她交给一个蒙古大夫,用听起来就极粗狂的放血疗法?。

要知道?皇室的规矩是龙子凤孙们身娇体贵,轻易不得?损伤。平素太医给主?子们扎根针都要层层上报,经过皇帝御批才敢慎之又慎的下手。

格楚哈敦上来就说?要放容淖的血,皇帝能同意才是怪事,衣袖一挥称领了他们的心意,让他们不必记挂宫中,赶紧回去筹备婚仪,明日吉时给公主?冲喜才是正?事。

冲喜讲究个快,皇帝本想?当日成事的,奈何钦天监说?当日逢煞,只能拖到隔日。

策棱根本不信玄乎的冲喜能比实打实的医术管用,一直坚持等在宫外,请求面圣。

傍晚时分?,容淖昏迷中吐出两口污血,性命垂危,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眼看怕是撑不到隔日冲喜了。

妃嫔公主?们闻讯接二连三前来探望,大有送容淖最后一程的意思?,宫人私下跟着预备起治丧用的白披粗麻。

一屋子女人真真假假、嘤嘤呜呜的哭声配上大片大片刺目的白,颓败哀怮,死?气沉沉。

人还没死?先哭上丧了,皇帝见状,又是好一通发作?。

梁九功在安抚皇帝时无意一嘴提醒,说?轻车都尉策棱还在外面固守请见,坚持要请六公主?试试放血疗法?。

皇帝有些动?容,这偌大的宫城里?,竟只有策棱与自己一个心思?,坚持认为容淖还有生机。

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涌上来,松口让人传格楚哈敦进来。

皇帝放手赌的这一把没有输。

格楚哈敦大胆的放血疗法?配合太医针灸,确实起了效用,容淖的气息明显增强,不再弱得?需要以在鼻间?放小片绒毛这样?的法?子来判断她的状态。

碍于放血疗法?的特殊性,冲喜之事不了了之。总不能抬着气息奄奄、四肢渗血的公主?去拜堂,若真如此折腾一番,怕得?当场血流成河,喜事变丧事。

格楚哈敦与一干太医尽心尽力救治容淖,到第四天时,容淖已有苏醒迹象,但她并没有意识,更像是身体不堪疼痛做出反应,造成短暂苏醒的假象。

简而言之,身体与意识是分?离的。

毕竟施针催毒迅速汇聚四肢,然后再加以放血散毒,其中滋味并不亚于刮骨疗毒之痛。

之后几日,她又断断续续疼‘醒’过几次,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策棱从格楚哈敦处听闻消息,说?放血疗法?加太医施针都进行得?很顺利,六公主?近两日醒来时应该会恢复意识,这才撺掇恭格喇布坦一起私闯内宫,若临行前不亲眼见容淖一面,他总觉得?不安心。

明日御驾便得?继续北上出关去草原,他与容淖的冲喜婚事既然不了了之,那他暂且还只是御前行走的轻车都尉而非额驸,自然得?随驾北行。

皇帝年年北巡政治意味大于游乐,能为容淖在盛京旧宫耽误整整八日,已算是极限。

皇帝临行前见过清醒状态下的容淖一面,小半炷香的功夫,父女两相?顾无言,直到容淖再次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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