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大陆,流川横贯东西。
中游距南荒三百三十八里处,有一高山拔地而起。
峰峦叠嶂,怪石嶙峋,山路曲折难寻,人们敬而远之,避出深山之外。
传闻上古时期,有师尊寻仙问道,因缘际会觅得此处,在山间扎根安家、建庄立派。
并将此地命名为“余岁山”,原义已不可考究。
只余岁山一脉,绵延流长,弟子众多,好行侠仗义,善交各路英雄豪杰。
在江湖上颇具威望,追随者有如山林之草木繁多。
山中弟子皆为山人精挑细选所聚,资质寻常者通通排除在外。
然而其中却也有个例外。
山内尽处有一山洞,淙淙流水一路叮当而过,像丝线缠绕般成斜拱状从洞口延伸。
与其他小溪在岔路汇聚,成合围之势将整个山洞圈于一隅。
洞旁立碑,上题“春华秋实”,洞前有桥通行,称“百炼桥”。
“小子,切莫偷懒!”巡山使以戒尺点醒十岁小徒弟。
他正软趴趴靠在桥头,瞌睡虫不知入了子丑寅卯哪一梦。
待其睡眼惺忪地起身,又轻指其揣在怀里厚厚的一本书,是余岁山用来计日的历书。
“日子可算得清?”
小徒弟见到来人,忙起身作揖,恭顺道:
“师兄放心,自去年三月初六至今日,日日在册!”
巡山使满意地点点头,对春华洞注目片刻,不曾勘察,只摆袖悠然而去。
三月初七,是余岁山大弟子许未婉闭关结束、出山坐镇同庐殿的日子。
众人无不欢欣鼓舞、翘首以盼,天还未明就手持道书经抄纷纷端立桥头。
一方面迎接许未婉出关。
另一方面,作为余岁山后辈,并未因少人看管而趁此懈怠,师姐吩咐做的功课,日日夜夜不敢忘记。
这些经书足以证明。
自掌门师尊于十二年前得道永恒,山中上下事务便由这位大师姐料理。
她虽资质平平,但胜在办事条理清晰、张弛有度,对待弟子赏罚分明,数年如一日,众人莫不叹服。
半个时辰过去,日头在天际升起,山中终于得见晓光。
洞门如海啸山鸣般轰然开启,一阵缭绕烟尘之气喷薄而出,飘散于半空中悄然不见踪影,只留下些冷意潺潺,叫人打了深深寒颤。
敬意惧意交杂不齐,弟子们挺身而立,不敢动弹分毫。
马儿对着长空嘶鸣,呼号声仿佛是在说着要快快与主人相见。
伴随着一阵踏实而又沉稳的脚步,一个端庄秀丽的身影出现在大家面前。
只见她身席暗紫绣边衣袍,脚踩青云山水快履,脸颊如刀刻般棱角分明,皓齿蛾眉,目光如炬,从容娴雅。
众人先是施了礼,而后立刻围上,一阵嘘寒问暖。
“师姐道有大成,功力增长只在须臾,出关重掌我门,实乃我等之幸事!”
三弟子青益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腔附和跟上。
许未婉稍稍蹙眉,不以为然。
道之深邃复杂,并非一日之功可得,一年光景对常人来说不算少,但于常年修道之人却是过眼烟云,论及大成实不可测。
此时人多,却也不好分辩,她摇头笑道:
“一人修道平平无奇,吾辈兄弟姐妹秉承师祖训言、师尊遗志,悟天地之理,明世事之行,方乃余岁山之幸事。”
提及余岁山上一任掌门人段昇,众人又是一阵寂然。
有怀顾师尊故去多年的喟叹,也有那悲天悯人的性情中人,或是思及师情、感念师恩,作隐隐啜泣之声。
许未婉见此忙转移话题,引众人下山回庄,诸位弟子各司其职,行事如常。
傍晚开席,诸位弟子为欢迎许未婉下山,特别安排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舞蹈,配之以青花淡酒,众人微醺放肆。
许未婉席间闷闷不语,眉眼处已是不悦。
她向来不喜这些风流美事。
青益一手操持,觥筹来往间慢了师姐的神色,不等宴会结束便急急邀功。
未婉只回了句“辛苦”,青益为此准备多日,这般辛劳换来两个字,顿觉不值。
于是心中暗生不满。
深夜,应酬过后,师门众人各自回房安睡,许未婉久不群聚,略有些不适应,高塌软枕哪哪都不舒服。
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只好着衣跑到马厩探望“春风”。
要说这位“春风”,可谓是灵性至极,许未婉幼时跟随师尊下山,一个不小心被那野虎叼了去,急得师尊团团转。
待无可奈何欲放弃之时,一匹棕褐色的小马竟哒哒跑来跟前,背上驮着熟睡的未婉。
自那之后,这匹小马就一直跟在她身边,一起闯过了江湖上不少风风雨雨。
前两年出山调停江湖冲突,言语不和被那惯使暗器的小人暗算,正是小马为她挡去,现在脖颈处还留着一道伤疤。
她为小马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春风。
此刻,春风正顺从地俯下前腿,任由许未婉轻柔地抚摸背上的鬃毛,别看它现在十分好脾气,换一个人可万般没有如此待遇。
听见有外人的脚步声闯入这寂静之地,春风焦虑地不断来往徘徊,地上的尘土随即扬起,呛得许未婉连连咳嗽。
春风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从许未婉怀中挣脱开来。
来人是万瑛,余岁山二弟子,为人忠厚老实,办事得力,许未婉平日里对她最为信任。
在她闭关的日子里,万瑛苦心维系着山中各位同门,打点着各项事宜。
“抱歉这么晚唤你来。”许未婉对焦躁的春风略作安抚,朝万瑛笑道。
万瑛今日在宴上便看出师姐有心事,只是山中规矩,不多问不多说,师姐不说,自己也不好多言。
谁知席间借对谈道理之际,师姐暗中令自己子时马厩相见,便觉事有重大。
“师姐言重了,可是师门有何不妥?”
余岁山之不妥由来已久,师门秘事青益不知道,万瑛不知道,压在许未婉心中口难开。
事来无可逃避,许未婉需要及时出面,将余岁山托付于万瑛实在无可挑剔。
“原是我受师尊指引,有一要紧事需下山往中都办理,现在正是时候,可我一走,顾不上山中大小,还需你多多费心。”
万瑛见是正事,急忙道:“师姐说哪儿的话,这是弟子的本分,更是福分,师姐且放心北去,不必为山中琐事牵扰。”
万瑛觉悟甚深,许未婉免去了不少口舌。
“师尊遗命,不得不从,这次的行程安排,具体因果,你不必全然知晓,更不必事无巨细向大家交代清楚,告诉他们一些简单的道理就好。”
这是自然,许未婉不特意提醒,按照万瑛的行事作风也会办好。
她已经收好行装,行囊简单搭在春风背上。
“师姐走得如此匆忙,连道别的机会也没有吗?”万瑛问。
马厩里安静下来,春风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许未婉立在原地,拳手紧握。
良久,只听得若有似无一声叹息,像是在与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还是不用见面了,对,不见面的好,惊动大家也无法留人,又何必……今夜……就算是告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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