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书房。
林如海端坐椅上,看着面前花骨朵似的爱女,良久,终狠了狠心,沉声道:“玉儿,如今你病已痊愈,你外祖母那边来接你的人已经等了好些天了,总不好让人一直等下去,明日你便跟着去吧。”
黛玉一下红了眼眶,直视着林如海平静的双眼,颤声道:“父亲是因为忌惮空空吗?空空只是吃的多些,不会害人的。”
林如海叹气:“傻女儿,要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莫要被他无害的外表骗了。再者,即使没有空空,我也打算送你去荣府住上一段时间。”
他起身,背负着双手,凝视着窗外盛开到荼蘼的梅花:“玉儿,为父年近半百,再无续娶之意,你年纪尚小,又体弱多病,上无母亲教导,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家姐妹去,也让为父放心。”
林黛玉哽咽道:“爹爹春秋鼎盛,可千万不要说此丧气之语。玉儿听爹爹的,只是不能亲身服侍爹爹了。”
林如海并未回身,“说什么傻话呢,爹爹身边几时少过服侍的人?你要是想爹爹了,就给爹爹写信。等过几年你大了,爹爹还要接你回来,送你出嫁呢。”
“爹爹!”黛玉跺脚,“我还小呢。”
林如海摆手打断:“一转眼便长大了。不说了,快回去收拾吧,留意别让那猴子知道。他离了你,说不得没趣自己就离开了。”
黛玉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说什么,行了个蹲礼后便离去了。待听得脚步声渐远,林如海才转过身来,面上两行清泪打湿了保养得宜的三缕长髯。
“此一别,不知我父女可有再见之日。”
老父亲泪洒当场,小女儿哭过后却是计上心头。
烛光下,黛玉一身白色里衣,趴伏在巨大的雕花拔步床上,她将粉嫩的双臂垫在颌下,脸凑到悟空的小窝近前。“空空,你除了磨墨,可还会些别的?”
不等被骚扰的开始暴躁的悟空给她吱吱几声,她又自顾自叹气道:“我说错了,自从你病了一场后,你连磨墨都不会了,离了我,可有谁愿意养你啊。”
悟空双手抱臂,静静的看她表演。只听黛玉又道:“你这暴脾气也要改改知道吗?撒娇你会不会?还有,去了别家,万不可多吃。吓到了人家事小,被当成妖怪打死了,那就糟糕了!”
悟空额头青筋蹦了蹦,这丫头在说什么鬼?
黛玉看了眼博古架上的更漏,雪雁马上就要过来了。她一咬牙,指着桌上一个一尺见方的红漆木书匣,压低声音道:“空空,你愿意跟着我还是我爹?你选我的话,明早五更初,你便悄悄的进到那个书匣里,知道吗?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去。”
见悟空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仿佛根本没听懂似的。黛玉急了,“你表个态啊?难不成你更喜欢我爹?”
悟空心底哼笑一声,懒得理这幼稚的小丫头,将身一转,用个屁股对着她。下一刻,两根略显冰凉的手指夹住了他的尾巴尖!
清晨,黛玉抱着自己的宝贝书匣,在雪雁的搀扶下,跟着奶娘王氏并荣府几个老妇人到码头与同去京师的老师贾雨村汇合。
黛玉的船当先行着,贾雨村带着两个童儿另坐一船,随在后面依附而行。
林如海望着滔滔逝水,再次潸然泪下。也不知伫立了多久,直到再也看不到船影,才转身回返。
刚回到府里,就见一个小厮迎面过来禀报:“老爷,小姐屋里的白芍姑娘来了,说是墨猴不见了,让帮着找找。”
“什么?!”林如海又惊又怒,立马猜到了事情经过。“这个不让人省心的丫头!”
深吸了一口气,林如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告诉白芍,墨猴被小姐带走了,让她不用找了。”
快步走入书房,林如海提笔,想将墨猴的怪异之处告诉荣国公府,半晌却不知从何处写起。
看着白纸上滴落的墨点,林如海将笔扔回了笔架:罢了,反正那墨猴也就吃的多些,通人性些,自己特意写了信过去,倒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
林如海伫立江边的时候,黛玉也正透过竹帘间的缝隙回望父亲,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根本止不住。王嬷嬷、雪雁象征性的劝了劝,只说些保重身子之类的车轱辘话,见黛玉不理,也便作罢,自顾或养神,或沏茶去了。
黛玉哭的一抽一抽的,心内如煎。她仅有的三个血脉至亲,活泼可爱的弟弟,只长到了三岁,温柔美丽的娘亲月前也撒手人寰,仿佛无所不能的父亲,好像突然就,老了啊。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了。
湿透的衣襟处,一个小鼓包突然动了动,随即一抹金色灵活的跳了出来。
看着哭的不能自已的女孩,悟空有些手足无措,暗恨自己竟入定到了现在。
左翻右找,悟空总算找到了一条干帕子,心内一边可惜着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仙灵之气,一边轻轻的给女孩拭去泪水。
此时距离他炼化喉中横骨还早,否则他便可以告诉这个哭泣不已的小姑娘:凡人,不都是这样吗?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所以他当年拜师菩提祖师,只求一个长生。跳出轮回,不在五行,天地任逍遥,多么的无拘无碍!可惜……
悟空眨了眨豆豆眼,心内哀叹:都怪这哭哭啼啼的女娃子,害的老孙的眼睛也跟进了沙子似的。
“空空,你会,会一直,陪着我吗?”
悟空背过身去,心道:这世上哪有什么一直呢?诶?你干嘛又揪我尾巴!放手放手!老孙答应还不行吗?反正也就匆匆百年,而已,嗯,而已,很快的。
这日,一行人终于到了京都。
众人弃船登岸,早有荣国府打发来的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
黛玉上了轿子,摇摇晃晃进了城。从纱窗向外瞧,只见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与别处大大不同。黛玉不由心生出一股怯弱,遂悄悄对藏在衣袖中的悟空道:“早就听母亲说过,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你我都要谨慎小心,莫要行差踏错,被人耻笑了去。知道吗?”
悟空翻了翻眼睛,到底顶不住小姑娘可怜巴巴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
见他应允,黛玉顿时开心呲出了一口小米牙:“空空,你最好了!”
轿子行了半日,终于到了荣国府。
悟空趴在纱窗上,眼睁睁见轿子经过了中门,从西角门进了。不由得龇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他罩着的小丫头竟然被轻视了!
黛玉忙将他捧回掌心,小声道:“我毕竟年纪小辈分轻,纵使开了正门也是不敢走的,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悟空看了她一眼,闷不吭声的钻回了袖子,不动了。
黛玉正要继续安抚,就觉轿子停了下来,另换了几个衣帽周全的小厮抬了。后面的婆子纷纷下轿,围着黛玉的轿子直至一垂花门下,众小厮退出,婆子们打起轿帘,要扶黛玉下轿。
黛玉袖子里还拢着个因觉被怠慢而生闷气的墨猴呢,哪敢让人碰,只好假装整理斗篷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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