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影子,更不是睑皮,他的睫毛悠悠颤着,那是眼前纱着的一层白翳。帷帐之内的纱霭上,摇动的是三交菱花色块,是玉蝠影块,是闪熠的光。

日光是不会闪熠于琉璃窗下的,即使是云团掠空,也不会同如今这般闪动下去,甚至持续了一刻钟的时间。

让人昏沉的暗黄,日光更不是这般色晕。是烛光,青天白日下点的烛火。他面上的沟壑蜷了起来,喉中卡嵌着厚厚的浓痰,他的声音掺了河沙,夹带着粘液的碎片溅出微微张开的口中:“来人......”

音颤,烟一般在空间内散去了。没有任何回音,隔着白翳,他只能看到烛影在风中战栗。

烛影是不会在风中摇颤的,寝宫的大门不可能被他们丢下敞开着,他已经步入耄耋之年了,太医院的也进言说他不能受风寒。

他明白自己已经老了,真切的风烛残年。他不迷信鬼神,但自从他眼生白翳以来,晚间灯烛原先清澈的红影成了画在视野上的一片映像,成了刻蚀在记忆上的残影。每一阵风息都有可能瞬间消失的昏黄,影射着每一个老者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尤其对于一位坐在龙椅上的人而言,手中握着支配整个程国的宏大伟力,世上没有谁愿意就此放手。正因如此,梦魇充满着他的失眠,他下令将烛火灭去。

而现今,烛影在风中摇颤呐,未申之交,天下却已经被吞在了夜里。

他试着从那龙床上直起身子,那骨骼的挤压与摩擦逼得他动弹不得,连扬起头颈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听力也随着年龄而老化得不听使唤了,但他没感受到靴子击打金砖的脆响,也没有映照来的人形。

龙床无锁,而成了他的囚笼。

世界仍然在逐渐昏暗下来,烛光越发地清晰,逐渐成了他所见的唯一明亮。

熏风杀面,烛光霎时明亮了一眼,下一瞬若,顷归于寂。

虫鸣,日光,影子,京民,全数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溶解在本不该降临的黑暗中。灯烛熄灭,仅剩下远方微弱的一道光界,隔开浸泡在无色沉沦里的天地。

帷帐压在帷帐之外,现于往日暮色中的鸟鸣野火般自帷帐外的灰色中蔓延开,他沉闷的耳膜感受到了穿刺的震动。

他想起了一些事,不知是几时听说的事。乳母告诉过他,《盂兰经》上说,佛陀有位叫目连的弟子,其母作恶多端死后入饿鬼道,目连不忍而修行成佛,开地府放尽饿鬼,目连之母怀恨苍天,便化身天狗追逐太阳,有时啮得而吞之,俗称“天狗吞日”。

是多少年前,听得这些故事,他已经没有分毫印象了,但那必定是在他登基前的事。坐上龙椅前,问今夕是何年这种小事,从来不会有人用“回陛下,今载承仁万万年”这样的痴言来愚弄他。越高,越远,能看明晰的越少。

眼前看不到呐,应当在他膝下跪着的皇子。他们存在的事实,反倒显得如此不真切。

混沌仍旧,他们能成为人吗?还是此生维持着那般失神的卑微,直至在权力的泥沼中窒息。

此刻只有他一人在此,反倒期望起平日厌恶的那种教他们跪下的仪式了。仪式是人执掌王权的手段,却也是磨平人性的锉刀。锉刀不得不对皇子施用,他们也许曾经是人,而他是让他们退化的凶手。

腑脏在叹息着,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肋骨正在微微抖动,被泥沼压迫着。

他常会忘记这事。那些孩子,他们迟早会坐在这个位置上,他们迟早会面对人。但只有人才能与人对视,如他们是不成的,用静止的眼球和无神的面孔去掩饰他们面对鲜活面孔神采时的恐惧,便是他们的极限了,他见过这些人,无疑将会被压杀。

他早已写下了遗诏,这是不合祖制的。但先皇不及人的地步,他们将王权传递至他的手中,却没有足够用那王权去呼吸、去传承薪火的头脑。他们的做法是不被人所效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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