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探喜来因无明月送迎春走为有暗香来
诗云: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
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却说冯紫英去后,贾政便叫贾琏准备银子,吩咐道:“东西是必买的,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小视;先给一万两,剩下的慢慢置备。”贾琏得了令,只能又去与凤姐商量:“这回又该怎么办?如今天天罗锅子上山,钱紧!”凤姐也没了主意,想了想说:“你去东府珍大爷那里看看,实在不行只好把东西转出去,哪怕少卖几个,也只能认了。”贾琏到东府里一问,还不如荣府呢,只好暗地里让钱华去联系下家,好不容易才凑足了一万两,给了冯紫英。
又一日,宝玉梦见自己到了一个陌生地方,但又似曾来过。只见万花盛开,美女如云,皆不认识,唯有一个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的正是迎春!只见她隆装盛饰,旗髻上插着玫瑰紫的鲜花,旗头上悬着栗红蕙穗。嘴角梨窝隐现,烟眉秋目,凝脂猩唇,明丽动人。身着一身玫瑰色银鹊穿花旗袍,外边搭了件水红色菱缎背心,两只金蝶耳坠脸颊边灿烂耀目,唯有簪在髻边的白色茉莉,星点清雅。
宝玉走上前去,道:“二姐姐,你回来啦?”没想到那个美人却道:“你是谁?谁是你的二姐姐,这是太虚花园,我是钟情大士,不是你的什么二姐姐。”说完之后便不理他,只顾用针扎自己的手,扎得鲜血淋漓。宝玉不忍看时,众美人和繁花都已经消失不见;竟变成了乡村场景,面前是一盘很大的石磨,一美人正在旁边纺线。宝玉一看道:“这个地方我也来过的。”再看那个美人儿时,这不又是二姐姐迎春么?宝玉又问:“二姐姐,我们怎又来这儿了?”迎春扭头看了看他,这回认得的,却说:“宝玉,你因何而来?看我受苦。”宝玉道:“他们竟让你干粗活儿?”迎春冷笑道:“这还算好的呢!”这时只听有一个粗声喊:“二丫头,过来洗脚!”宝玉一听是孙绍祖,顿时来了气,正要过去与他理论。只见那个声音忽然变得尖利起来,似如狼嚎。远远地跑过一头巨狼,宝玉吓得赶紧躲在一旁。那头狼径直向迎春冲去,迎春未及躲开,被狼冲咬数下,倒在血泊之中。那狼却不依不饶,仍要上前撕咬,迎春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料已不能保命,一头撞在石磨上,升天了。那狼不管不顾,一阵风似的,眨眼无踪。宝玉惊得大哭大喊,却没人理。这时听得有人叫他,睁眼一看是袭人,醒了过来。
正是这日,贾政正欲出去,单大良急步进来道:“老爷,二姑娘没了!孙家来人发丧呢。”贾政一听,头嗡的一下,一时间天旋地转,顿时没了主意。定了定神,才说:“大爷那边知道了吗?”单大良喘着气说:“奴才先告了大爷那边,正难受着呢,别的没说,只让千万瞒着老太太。”贾政让他进去告诉王夫人,自己上了车,急着往东府去了。
大良刚走,鸳鸯也来王夫人房中传话,见她满脸都是泪,急忙细问。王夫人说:“二姑娘终究还是没了,老爷已到大老爷那儿商量去了。孙家来人说‘不小心失足摔死的’,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分明就是那个畜牲杀死的!”鸳鸯吓得浑身发抖,王夫人又说:“决不能告诉老太太,那个魔怔人也需瞒着!”鸳鸯认真答应着回去了。
贾母见贾政、贾赦、王夫人都没过来请安,鸳鸯也是忘东忘西的,有一搭没一搭。便自说自话:“这帮猴崽子们,一定又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次日,贾政又去商量,贾赦叹气道:“嫁出去的姑娘,泼出的水,生死各有天命,怨她自己命短,怪不得别人。”“难道就这么算了?这可是一条人命呀。”“不算又能怎办?报官验尸?岂不小题大作?不仅查不出结果,还与孙府结仇。”“那也不能轻饶了他们。”“我看还是忍忍吧,毕竟人死不能复生,闺女是救不回来了。都怨那个可恶的朱大娘,做得什么破媒!”说罢,贾赦老泪纵横,贾政和邢夫人陪着又哭了一场。
回到自己房中,贾政让把贾琏和周瑞叫过来,安排前去吊丧的事儿:“所有贾家亲戚,兄弟姐妹,一律不准去,一切从简。尤其是要瞒住老太太!”
如此,迎春丧事草草结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孙绍祖酒醉失控,一言不合,拨剑便刺,绣橘想要护她,也被刺了一下。迎春一时气极,身上已中了一剑,自知不能活命,干脆一头撞在石柱子上,当下就香魂飘散,再无回头。绣橘也算个烈女,孙绍祖见他刚强,不得玩弄,便将他送出去了。迎春带的几个丫鬟,只有莲花儿后来得了宠,竟混成了通房大丫头,每日里陪着孙绍祖弄鬼。
迎春之事,贾府上下,众人皆知,只瞒着宝玉和贾母。宝玉依旧与贾环、贾兰等人每日上学,虽不太用心,到底天资聪颖,进益匪浅。贾政试了他几回,也对答如流,不禁在贾母与王夫人面前夸了几句,消息回来,怡红院上下一片欢喜。除了黛玉,别人似乎都暂时忘了迎春之死。
一日,忠顺王府摆戏,未请贾政,却独请了贾赦去看戏,还叫领上带玉公子。贾赦不解,来与贾政商量:“不知忠顺王爷什么意思,该不该带宝玉去?”贾政说:“大哥,照我看,去又何妨?不去反而让他小看,这样光明磊落,岂不更好?”
于是令来升到学中通知宝玉回家准备,同大老爷一起到忠顺王府看戏去。宝玉一听,自然喜欢的了不得,便换上衣服,带了焙茗、扫红、锄药三个小子,出来见贾赦,请了安。
众人上了车,来至忠顺王府。门人回进去,一会儿出来说:“老爷们里面请。”
于是贾赦带宝玉进了院儿,只见宾客喧阗,大部分不认识。贾赦宝玉见了忠顺王,宝玉见这王爷与北静王差不多大小,却显得沉稳老练。忠顺王也把宝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对贾赦说:“果然一表人才!若不仔细培养,就怕误入歧途,小心耽误大好前程。”
贾赦明知话里有话,不敢多言,只说:“多谢王爷抬举,一定,一定。”二人又与众宾客见了礼,大家坐着,说笑了一会儿。不多时,只见一个掌班拿着戏单,一个牙笏,向上打千儿说道:“求各位老爷赏戏。”先从尊位点起,挨至贾赦,也点了一出。那人回头见了宝玉,便不向别处去,抢步上来道:“求二爷赏两出。”宝玉见他面如傅粉,唇若朱砂,鲜润如出水芙渠,飘扬似临风玉树;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蒋玉函。
宝玉早听他带了班小戏进京,却从没找过自己,此时见了,又不好站起来,只得笑道:“你多会儿来的?”蒋玉函把眼往左右一溜,悄悄笑道:“二爷不知道么?”宝玉因在忠顺王府邸,不便说话,只乱点了一出。蒋玉函刚下去,便有几人议论道:“这人是谁?”有的说:“之前唱小旦,如今不知怎么不肯唱了。料想年纪大了,只在府里掌班,也对过几回小生。他攒钱开了几个铺子,只不肯放本业,依旧领班。”有的问:“成家了吧?”“还没定亲呢。”宝玉暗中忖度道:“不知谁家的女孩儿能嫁他,真得好福气了。”
开戏之后,起昆腔,走高腔,还有弋腔、平腔,热闹非常。到了晌午,摆桌子吃酒。又看了会儿,贾赦与众人不熟,渐觉不自在,便欲起身。忠顺王下人过来留道:“大人,天色尚早,况且琪官儿还有一出《占花魁》没唱呢,这可是他的拿手戏。”宝玉一听有蒋玉函的戏,便盼着贾赦不要走。
贾赦听着,也想瞧瞧,便又细看。果然,不一会儿,蒋玉函扮了秦小官登台,伏侍花魁,把那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对饮对唱,缠绵缱绻。宝玉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看秦小官。那蒋玉函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无论按腔落板,都唱到了极致。这出戏煞场,宝玉更知蒋玉函是个情种,绝非寻常角色可比。
因想着:“《乐记》上说的是:‘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所以知声,知音,知乐,有许多讲究。声源不可不察。诗词一道,虽能传情,不能入骨,不似戏中还要讲究音律节拍,形容动作。”宝玉一时间想得出了神,但见贾赦起身,只得跟了回来。
一日,贾政无事,也没出公,在书房看书。不想宫中六宫都太监夏守忠突然来请,贾政问夏守忠:“不知贵妃有何事?”夏守忠笑着说:“贵妃虽然没说,我却料定是喜事,因暹罗国新换了个年轻国王,着人前来进贡朝拜,八成要向我主提亲的。”
贾政心里一阵狂喜,兴冲冲随夏守忠进宫,见了元春,果然此事。元春说:“那暹罗国王大老远派人提亲,我恰好在皇上身边伺候;圣上环思左右,并无合适人选。于是便问我可有合适的妹妹出嫁,此事虽未下旨,但天命难违、非同小可,父亲可速速定夺。
贾政心中暗喜,但转念一想,那暹罗虽一水之隔,毕竟有千里之帆,一旦嫁过去,从此便天各一方,再无相见可能,该派谁去呢?想到这里,贾政与元妃说:“微臣岂敢擅自主张,还是请贵妃降旨吧。”元春说:“现论我们家中,也只有三妹妹合适,父亲你意下如何呢?”贾政一听,急忙施礼道:“贵妃明鉴,微臣一定照办。”
元春又问起老太太和母亲,以及众姐妹。当然,最关心的还是宝玉。贾政说:“家里一切都好,请贵妃放心,宝玉最近努力求学,益有大进,也请娘娘放心。”贾政说起宝玉婚事,元春说:“我看那些妹妹当中,除了自家的,当以宝钗为首,黛玉次之,湘云再次。既然老太太定了宝钗,那便依她,早点儿操办了罢,我也高兴高兴。”贾政又连忙施礼说:“微臣遵命。”
回了家,贾政告诉王夫人。王夫人道:“儿女姻缘果然是有定的。我曾听丫头们议论,三丫头有当王妃的命,谁知还真应了。”
次日,贾政与王夫人禀明了史老太太,宝钗正在贾母屋里,也听到了。贾母说:“这是探丫头的命好,也是祖上的造化使然,你们先去上柱香,我挑个吉日也去。”贾政连忙应了。贾母又道:“好虽好,就是道儿太远了。”王夫人笑回:“远是远,终究一水之隔,有机会便回来了。”贾母叹了口气道:“三丫头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若迟了,恐怕我就再也见不着了。”说着便掉下泪来。王夫人道:“孩子们大了,少不得总要嫁人的。老祖宗该为她高兴才对,她能有这般造化,还不是托了老祖宗的福?不过,话虽这么说,探丫头虽不是我养的,却也是一块心头肉,如今要嫁人了,还真舍不得她。”说罢也淌起泪来。
王夫人这么一劝,贾母这才略心宽些,说道:“有他老子作主,你们就料理料理,拣个好日子送她,也算成了一件好事。”贾政与王夫人均答应着:“是”。宝钗话听的明白,却不敢则声,只是心里暗想:三丫头竟然有这样好命!虽然远了点儿,毕竟是王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己却碰不上这般好事。见贾政和王夫人起身告辞出去,她也出来了。
却说赵姨娘得知了探春的事,欢喜得不行,心想:她再瞧不起我,毕竟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如今做了王妃,也是自己体面。要她孝敬是不可能了,但这门面,还须撑住。一面想着,一面跑到探春那儿与她道喜说:“姑娘,早知道你就是要高飞的人,没想到竟当了王妃!别的不说,别忘了照顾我和环儿,毕竟是亲亲的骨肉!我养了你一场,没借上你一点光儿。就算有七分不好,也有三分的好吧?你可别一去了就把我们娘俩搁在脑勺子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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