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阮清木,生在一座繁荣的城市,父母都是普通的上班族,工作很忙,还经常要加班,家里是奶奶在带他。

奶奶很疼他,相较之下,他的父母都比较冷淡,也不能说是冷淡吧,可能是工作一天真的太累了,没有心情哄他。

他很懂事的,虽然那时候年纪小,还不能理解什是压力大、工作忙,但他知道爸爸妈妈是为了他们一家人能生活得更好,才没时间陪他的,所以他从没有怪过他们。

而且到底每天都能见到,日子过得也还行,他还是个很幸福的小朋友。

那时候,阮清木一直以为家里条件还行,就是那种不富裕,但日子也过得下去的,他管这叫条件还行。

为什么呢?因为他见过一个饭也吃不饱的人,那是他幼儿园同学的一个小同乡,一个开朗的小姑娘。

单看这个小姑娘的话,你没法想象到她家里穷到吃饭都难,因为她每天都笑着,她的笑容能感染到身边的每一个人。

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家里已经很不错了,这也是他从不怪父母不陪伴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真的只是那时候。

后来他才发现,那是他年纪小,容易满足,还天真着,不知柴米油盐贵,其实他们家的日子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好过。

在繁华的城市里,寸土寸金,物价普遍高,普通上班族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两人还有一个孩子要上学,而幼儿园一向是最烧钱的。

一旦涉及到钱,很多事情就变得不那么顺利了。

问题多了,生活中的细碎琐事也会变得烦躁,争吵也就起来了。

而这世上大多数事情,只有零和无数次。

争吵一旦开始,就永无休止。

他的父亲开始抽烟喝酒,甚至是赌博。呵,赌博,就妄想靠那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气运暴富。

最重要的是,父亲三番五次因为宿酒未醒而上班迟到,还醉醺醺地在厂里打人,于是很快就被辞退了。

母亲变得歇斯底里,因为父亲不仅丢了工作,还把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赌了个一干二净。

奶奶每天夹杂在夫妻俩之间,还得照顾孙子,又被堕落败家的儿子气得半死,于是病倒了。

醉酒的父亲赶到医院的时候,老人居然因为那一下没缓过来,就这么去了。

那一整天,天都是灰色的,窗外的风刮得很大,阮清木的眼前也是灰蒙蒙的一片。

死亡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是母亲说,奶奶去了天上,他再也见不到了。

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

慈祥的奶奶闭着双眼躺在白色的床上,白色的床单盖在她的身上,她被推走了,会被烧掉,装进黑色的盒子里。

这个画面就这样缠绕在他脑海里,缠绕了很多年,一直到他长大成人也没忘记。

往后的十几年里,每一次住进医院,他都想到那一天,想到下一个装进盒子里的,该是自己了。

奶奶去世后,阮清木以为父亲该觉悟了,但事实是,奶奶的去世好像将压在他身上的最后一层束缚给解开了一样,他冲出家门的那一刻,竟然像是挣脱了牢笼一样。

那个男人,他竟然很兴奋。

他开始彻夜不归。

阮清木开始了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父亲变得可有可无了。也是,一个不工作,只会抽烟喝酒打老婆的人本就可有可无。

不,不对,不是可有可无,是可无。

他那时候真的有一瞬间觉得,父亲最好别回家,不回家了才好。

对了,那年他才七岁,却已经有这样邪恶的想法了。

后来,父亲也确实很少回来,母亲逐渐沉默,他逐渐懂事,日子就这样麻木的过着。

他以为生活大抵就是如此了,他们家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他长大成人,也许才会有所改变。

可生活就是:当你以为日子已经足够糟糕的时候,它还可以更糟糕一点。

所以当阮清木以为现在已经足够混乱的时候,真的没有想到还能有别的噩梦来临,那是一场真正的噩梦,直到他死亡也没能解脱的噩梦。

来自他本人。

真正击垮这个小家的,不是失业又赌博的父亲,而是他,是他这个家里唯一的孩子,家里的宝贝疙瘩,是他阮清木击垮了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

他父母的家族都没有遗传病,他七岁之前身体也一直都还不错,以前体检也没发现什么问题。

但不知道是不是报应,父亲不好好过日子非要折腾的报应,他那天发了一场高烧,40度,人几乎要烧没了。等高烧好不容易退了,又查出先天性疾病。

怎么说呢?后来他查过了,先天性疾病还真不一定是基因遗传,也可能是孕妇怀孕期间保护不当导致婴儿得病的,比如接触了放射性物质,而且虽然难以痊愈,但可以缓解症状。

对了,他的父母都在化工厂上班,他们在那里相识、相爱,然后结婚生子。

有些事,好像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

但他那时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那个他一直叫“爸爸”的男人擅自给他下了死亡通知。男人的原话是这样的:

“你得了绝症你知道吗?你才几岁啊,你就得了绝症,家里哪有那个钱给你治病啊?你这两年上个什么破幼儿园都花了多少钱了?现在又得了绝症。”

“要我说,当初就不该生下你,到头来生了一个只会管老子要钱的破玩意!”

那个腆着肚子,油光满面的男人,在病房里来回踱步,骂骂咧咧,最后又粗鲁地将体检报告单拍在幼小的阮清木身上,满脸暴躁地骂他:“钱钱钱,每天都是要钱,你个烧钱的玩样儿!绝症,绝症你懂不懂啊?治不好的那种!老子他妈砸锅卖铁也治不好你,懂不懂啊!”

他的母亲,那个一直并不怎么勇敢女人,那个被丈夫打了也不敢反抗的女人,那个只敢在丈夫不在家时歇斯底里,哭天喊地的女人,她冲了出来,一把推开了几乎怼到他脸上的男人。

她瘦弱矮小但充满力量的身体紧紧地挡在小清木身前,像头被激怒的母狮子,凶猛地驱赶伤害她孩子的男人。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才不是绝症,医生都说了可以治,你在这里瞎嚷嚷什么啊?”

那男人显然没想到女人竟然敢这样推搡他,一时之间大怒,扑过去就要扯女人的头发:“你个臭娘们,你敢推我?可以治?你问问要花多少钱,你问问他我们治不治得起?”

女人却毫不退让地反抗,紧紧地护着身后的小清木。

那时候,阮清木的手紧紧地拽住母亲的衣服,愤怒地瞪着那个他生理上的所谓的父亲,“你不许打我妈妈!”

医院里来往的人见了,吓得赶紧赶来帮忙,拉住了暴怒的男人。

被赶走的男人隔着老远还在骂骂咧咧。

“治也治不好,还不如不治!”

“个烧钱玩样儿!”

“当初就不该把你生出来!”

她毫不退缩地吼了回去:“又不从你肚子里出来,你凭什么说这话!”

“再烧钱花的也不是你的钱!我们家木木治病用不着你这个赌鬼掏钱!我们家木木还不要你那赌博来的钱呢,呸!”

男人走了。

一直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医院的门口,刚才还凶猛得像头狮子的女人却一下子瘫痪在地。

那是她这二十几年来最勇敢的一天,她真的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赶走了伤害她孩子的男人,那是她的丈夫,她的爱人。

现在,她回过神来了,她才发现她把自己的男人赶走了。

可是她不后悔,她只是后怕。

她抱过阮清木,自己还在流着眼泪,嘴唇也苍白干裂着,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却捧着小清木的脸柔声安慰他:“木木不怕,妈妈一定会治好你的,医生说了,这个病是可以治的。”

可以治,但是烧钱,要很多很多钱。

就那么一下,阮清木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其实他还是没懂,但是他想哭,看到那样陌生却强大,强大又脆弱的母亲,他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他想抱抱她。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妈妈,木木不怕,木木很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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