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临着孙府后面有一排房子,在这里住着的,大多都是孙府的下人。  方凤笙的陪房,王二一家就住在这里。因为方凤笙现在在府里得脸,她说要去看看陪房,守后门的婆子也没敢拦她,就任她去了。    “禹叔。”    禹叔是方家的管家,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魁梧高大,沉默寡言。似乎早年受过伤,左腿有些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他跟方彦的时间很久,反正方凤笙很小的时候,他就跟在方彦的身边。  这次方彦出事,也让他很是受了一番磋磨,头上添了许多银丝,满脸霜尘。    “姑娘,身体好了?”  “好多了。”  “那日姑娘晕倒,让我很担心,好了就好。”    方凤笙在椅子上坐下,禹叔陪坐在一旁。  王二家的端了茶来,她和她男人王二都是方凤笙的陪房,因为方凤笙在府里不太得宠,王二被分去了车马处,她则在花草上当婆子,都是没什么油水且不太重要的地方。    “禹叔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那日您的话似乎没说完。”  禹叔半耷拉着眼皮,看着手里的茶:“我没什么话想说,只要姑娘好,我们就都好。”    王二家的在一旁抹着眼泪,说:“是啊,只要姑娘好,我们都好。姑娘你病得这些日子,奴婢和奴婢男人日日担惊受怕,可实在无能,也没什么法子,只能干着急。”    “可我现在不好,你们觉得我能好吗?”  方凤笙苍凉地笑了一声,面容一下子哀恸起来:“即使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形,方家那边几个族老性格保守求稳,所以我爹家主的位置大概换人了。是大堂叔公家,还是四堂叔公家?不过那处老宅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占了也就占了吧。可我爹——”    一提起方彦,方凤笙的心又是一阵让人窒息的疼。纤细的手指轻抚胸口,她感到那里空洞洞的,像被人撞了个大窟窿。    她手指颤抖,嗓音也在颤抖着:“我不能接受我爹背着畏罪自杀的名义,就那么不清不白的死了!他是我爹,他养了我教了我十几年。他的性格我清楚。也许在旁人来看,师爷这行当吃的就是为人作幕的饭,工于心计,擅诡谋,可两淮盐政干系重大,以我爹的性格,他不会轻易涉足,更不会出谋划策帮周大人贪墨税银。”    “所以禹叔,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禹叔微微叹了口气,说:“姑娘,你又何必追根究底。有些事情太复杂,我不是不想告诉你,而是我也不知道具体详情。”    “禹叔,你最受我爹信任,换做任何一个人说不知道,我都会信。唯独你,我不信。”  禹叔依旧半垂着头,看着手里的茶盏,似乎那茶盏里有世上最美好的景色。    方凤笙挺直腰,深吸一口气:“禹叔,就算你不告诉我,终有一天我也会弄清楚真相,我不会任我爹,就那么糊里糊涂的死了。”  “姑娘,你又何必!”    “禹叔,你清楚我的性格,只要我一天没死,这个问题我就一定会弄清楚!”  “罢,你等等。”禹叔叹道,站起来去了内室。    *    禹叔给了方凤笙一封信。  信上封着火漆,信封陈旧泛黄,显然不是近期所写。    拆开后,上面是方彦的笔迹,没有人比方凤笙更熟悉方彦的笔迹。  这是自从方凤笙出嫁后,第一次见到方彦的手书,正确是说自打她出嫁后,方凤笙第一次看到方彦给她的东西。    她虽是听从父命,嫁进了孙家,但父女之间的隔阂已生,已有近二载,各自不闻不问。  也因此,方凤笙看得格外如饥似渴。    ……    凤笙我儿,见信如唔:  遥记当年,你娘生你那日,漫天彩霞。人说天生异象,非凡夫俗子,都说你是男儿,谁知却是女。    你娘恐慌,自责未能诞下麟儿,唯有我喜之爱之,觉得天命有道。  遑遑十数年,你出落已超乎为父想象,时觉你是女子,当恪守伦常,又不忍心束缚于你,只想为父尚建在,只要还在一日,总能纵你两年,谁知……    周大人为人刚正不阿,父虽觉不妥,却又不忍心驳之……我大周王朝建朝不过两代,却未曾想到两淮盐政竟贪腐至此……周大人执意上书,我身为佐幕,无力为其分忧,只能鞍前马后,誓死相随。  唯独你,父担忧之。    思及十多年前,与静芳兄曾立有婚约,厚颜求上门,不求你富贵显达,但求能有一隅之地护你安稳。  倘若此次,父安稳无恙,定寻你告知详情。倘若为父身死,这封信阿禹会交给你,望你好自珍重,切勿过问此事,远离是非,一生安泰。    ……    方凤笙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副画面——  青灯如豆,一袭青衫两鬓斑白的清瘦男子,正伏案书写,时而回忆,时而缅怀惆怅。    他写得很匆忙,以至于纸上的墨汁还未干透,就匆匆装好封了火漆。  夜如浓墨,他眼中也似乎染了浓墨,黑得深沉。    ……    “所以说,当初我爹逼我嫁进孙家,是因为早就预料到可能会出事?”    寂静的空气,方凤笙略显压抑的嗓音响起。  王二家的早就下去了,只有禹叔和知春陪在左右。    “那为何,我爹是畏罪自杀?周大人执意上书,是意欲想将此事禀奏给朝廷,为何反倒成了周大人贪墨税银,我爹牵扯其中畏罪自杀?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人能回答她。    方凤笙笑了起来。  先是无声的笑,渐渐笑出了声,直至笑得不能自已,浑身颤抖。    “姑娘!”知春焦急喊道。    方凤笙像是失了魂,双目失去焦距。  只是笑着,是在笑,又像在哭。    “我以为我爹嫌我是女子,我以为我爹还是想要儿子,我以为我爹其实道貌岸然,明明母亲刚死,他就纳了新人,迫不期待想生儿子,所以才会在何姨娘身怀有孕后,逼着将我嫁出家门,我以为……”    “姑娘,你别笑了,别笑了!”知春冲上来抱住她。    也许别人不知道,知春却知道这两年姑娘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  本是肆意飞扬,却被人硬生生折断了翅膀。现在的方凤笙让知春陌生,她从小跟在方凤笙身边长大,是眼睁睁地看着姑娘从光芒万丈,变成现在这样一潭死水。    而这一切都是老爷造成的,知春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姑娘从老爷书房回来,是怎样的心若死灰,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信念。  现在老爷惨死狱中,突然告诉姑娘当初老爷逼她成亲,甚至不惜以父女断绝情分威胁,不过是想护她平安,这让姑娘一时怎么能接受。    方凤笙呛咳了起来。  她已经很瘦了,本来她这两年身子就不大好,经过这场事后,更是弱不胜衣。    “原来我错了……”  一口鲜血从她的口中喷射出来。    知春尖叫一声,慌乱地去替她擦拭,又去摸她胸口。禹叔也站了起来,目含担忧地看着她。  “王二家的,快去找大夫。”知春哭着喊。    王二家的慌里慌张跑进来,冲上来看了看:“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我这就去找大夫。”  刚转身,就被人拽住衣角。  “姑娘?”    本来气若游丝闭着双目的方凤笙,突然有了动作。  她推开知春,站直起身。  薄弱的肩膀,藏在湘妃色的布料下,衣衫似乎大了很多,更显瘦骨嶙峋,但脊背挺拔笔直。    “禹叔,能告诉我,我爹葬在哪儿吗?”  “几位族老不允许老爷进祖坟,我将他葬在南山脚下。”    “我想去看看他。”方凤笙说,她擦了擦嘴角,转身迈步:“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离开这儿。”  “姑娘!”禹叔沉声道。    方凤笙的脚步一顿。  “姑娘,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就是希望你能遵循老爷的遗愿,爱护自己,不要再自己和自己较劲儿,好好生活,若能夫妻和顺,子孙绕膝,想必老爷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方凤笙没有回头:“禹叔,你甘心吗?”  禹叔一愣,甘心吗?    他眼前似乎又出现方彦临出事那一晚的场景——  “阿禹,我一生仅有这一女,爱之如宝。我自责自己的自私,女子一生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伦常是天命,只要安心居于一偶,其实也不没什么不好。可我却一时任性,教了她太多东西……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可做过了鸿鹄,见识过天有多高地有多广,又怎会甘心当家雀,想必这孩子现在还在怨我逼她嫁人。可若不让她怨,她又怎会答应出嫁……她生性倔强,行不苟合,若我出事,恐怕不能善罢甘休,你当尽力安抚她,只要她能一生安泰,即使我身坠阿鼻,也能含笑九泉……”    可,怎能甘心?  禹叔还没忘记当初拿到方彦的尸首,是怎么样一个惨状。    那些人对他用了刑!  他跟随方彦近二十载,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方彦的性格。事态未明,他不会畏罪自杀,因为那等于是认了罪。是那些人先用刑,却拿不到他反水的口供,索性杀掉他,伪装他是畏罪自杀的。    ……    “老爷,那我呢?”  “阿禹……”    “自从你救我一命,我就发誓这条命是你的。如今你身处险境,却让我置身事外?而且这个局不是不能破,为什么非要以身试险?”    方彦沉沉地叹了口气,又怅然地笑了笑:“阿禹,你不懂。你看周大人何尝惧了?我更不能惧,总得有人站出来,告诉圣上。也许是我想多了,宋阁老乃是周大人的座师,有他帮衬应该不会出事,就算出事也还有回旋的余地。可凤笙对我太重要,我冒不得险,我只有把她托付给你,才能安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    “禹叔,我不知道你甘不甘心,但我不甘心,因为我姓方,我是方彦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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