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王玥儿病了。 那日从熙梧堂回来,就病了。 先是发热,烧狠了就说胡话。大夫请了,药也喝了,却没有什么用。后来人倒也醒了,却一日比一日消瘦。 老太太来过好几趟,一趟比一趟沉默,一趟比一趟焦虑。王玥儿病成这样,似乎把她的心挖出来,在地上磋磨了个来回。 “你这个死丫头啊!”老太太抱着王玥儿,拍着她的背,老泪横流。 王玥儿脸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干涸:“外祖母,你别怪我,当初我来家里,您指着闻城哥哥说这是你四哥哥,我就认准了他。从方凤笙嫁进来那一天,我就不想活了,我真不想活了……外祖母,我也不想变成这样,变得这么丑陋,变得面目狰狞,但我没有四哥哥,真的没办法活……” 祖孙俩抱头痛哭,屋里一个丫头婆子都没留。 哭了一阵,老太太擦了擦眼泪,道:“你好好养身子,外祖母明日再来看你。” “外祖母。” “你不养好身子,闻城回来看你这样子,能喜欢?” “外祖母?” …… 老太太走了,房里恢复寂静。 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绿衫子的丫头,伸头进来看了看,见房里没人,才悄悄地走到床榻前。 “秋儿!”见到这丫头,王玥儿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哪里还能见到之前病重羸弱的样子。 “姑娘,老太太走了?” “走了,那事成了。”王玥儿带着得意欢喜的笑,虽然老太太并没有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她却听懂了。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了。” 王玥儿摆摆手:“还是你出的主意好。” 秋儿是个长着双大眼睛,看起来很活泼的丫头。闻言,她忙说:“奴婢只是乱出主意,主要还是姑娘受老太太宠爱。” 显然这话极得王玥儿的心,让她笑更开心。 “那你说我接下来还要不要继续病着?” “肯定不能了,不然这事不就跟姑娘扯上关系了?姑娘最好赶紧养好身子,这样才能撇清关系。” 王玥儿点了点头,又问:“也不知道外祖母会怎么做。” “老太太肯定有她自己的办法,这事姑娘就不用操心了,只用安心等着就好。” 王玥儿沉吟一下,将目光放在秋儿身上:“这事如果成了,算你一功,到时候我会好好赏你的。” “奴婢不敢贪赏,只要能为姑娘分忧解难,就是奴婢最大的幸事了。” “你这丫头嘴可真甜,当二等丫头有点屈才了,等我下次见到外祖母,就让她把你提到我身边当一等大丫鬟。” “谢姑娘。” * 那日回来后,方凤笙又病了一场。 老夫人听说了,什么也没说,只是让身边丫头又送了一些补品过来。 方凤笙好得很快,汤药不过吃了两天,就能下床走动了。再去熙梧堂请安,老夫人见她眉宇舒展,想必是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感叹之余不免更是怜惜她。 正好赶着府里要做夏装,按分例方凤笙应该是一季四套衣服,老太太亲自出银子又给她多做了四套。凤笙和老太太说自己正在孝中,衣服做多了也穿不上,老太太却说那就做些素色的,换着穿,也能多些新意。 这可是阖府上下头一份,连王玥儿都没有的,更是惹来无数羡慕。大房的大奶奶和二奶奶都说凤笙会嫁,因为丈夫是这府里最有出息的,连带当妻子的也受宠。 这不过是凤笙听来的闲话,事实上大房的几位奶奶也不会说这种话,肯定是话传来传去传变了形。她平时甚少出门,无事就躲在房里看书,对于这些似真似假的闲言碎语,也就是听听就罢,进不了心。 五月初五,端午节。 按习俗,端午要驱五毒、佩香囊、吃粽子、赛龙舟,每逢到这个时候,绍兴城里就会举行龙舟大会,举城狂欢,一些足不出户的女子们,也能跟着家属亲眷出去凑凑热闹。 孙庆华是绍兴知府,每年府城赛龙舟的事宜都是由知府主持。天时地利人和,老太太和孙庆华商量了一下,便定下当日全家去观看赛龙舟的事。 到了当天,等老太太带着几房太太奶奶姑娘们出了门,孙府顿时空下来了。 问秋堂里,凤笙的午饭已经从大厨房送来了。她没去,她身上有孝,不太适合出席这种场合。 因为今儿过节,老太太额外赏了凤笙一桌席面。菜太多,天又热,凤笙一向胃口不好,只动了两筷子,就让人把席面撤了。 “姑娘,你多少再吃点?” 方凤笙身穿莲青色对襟夏衫,月白色湘裙。一头乌发松松地挽在一起,垂在肩侧。她肤色极白,是那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带着一种羸弱的气息,但眉毛却是浓密修长上扬的,又给她增添了一种不协调的刚毅感。 此时她靠坐在罗汉床上,背后斜倚着秋香色海棠大引枕,神情有些恹恹,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书。 纤细的手腕,衣袖半垂,掩着其下朱红色的手串。 再一看,哪里是什么手串,分明是一串佛珠,也是凤笙浑身上下唯一打眼的颜色。 听到何妈妈的话,她想了想说:“你把那碗燕窝留下,剩下的都抬下去,给她们添菜吃酒。” 何妈妈还没说什么,门外已经有小丫头欢呼上了,显然就等着凤笙这句话。 说是过节,主子们自是不必说,吃着喝着还出去玩,可下人们就没那么好了。能被主子带出去的不提,留在府里的还是占大多数。 这次过节,府里还是按惯例比平时多加了两个肉菜,一个人发两个粽子,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但跟在主子身边侍候的,待遇就不一样了,就好像现在,一桌席面凤笙也就动了几筷子,剩下的都给下人了,足够她们好好吃一顿了。 “奶娘你和知春也去,说起来也是过节,没得让你们都陪着我过清闲。” 何妈妈还想说什么,知春已经拉着她走了。 “妈妈,走吧。” “姑娘这里……” “就在偏房,有什么事姑娘叫一声,我们就听见了。妈妈,不是我说,你别把姑娘当小孩子,姑娘现在好着呢……” 何妈妈叹了一口,没再反抗跟她走了。 最近方凤笙的情况确实好了不少,自打那次病后,她就仿佛想开了似的,性格越来越开朗,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是沉默阴郁,偶尔也会和丫头们开上一两句玩笑。 似乎就像回到她没出嫁之前。 不过没出嫁之前的方凤笙,何妈妈也不敢去想,那些记忆遥远到让人记忆模糊。 …… 偏房里,席面早已摆置停当。 偌大一张圆桌,摆满了各种菜式,还有两坛子雄黄酒。 何妈妈不必说,自然是坐着主位,她是方凤笙奶娘,今儿这席面又是方凤笙赏的,代表着四奶奶的颜面。 知春陪在下侧。小蝶小桃她们都按次序坐着,守门的王婆子挨着靠门边的位置,她老脸笑成了菊花,连声说四奶奶心善,赏了这么好的席面给下人。 一共加起来不到十个人,除了凤笙,问秋堂里所有人都在这儿。 坐下后,何妈妈说了些场面话,大家就都拿起筷子。每个人面前都倒了雄黄酒,今天过节,不管会不会喝酒,都得喝一些,辟邪。 要不怎么说酒桌上出感情呢,几个丫头婆子几盅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说说这个房里的八卦,说说那个房里哪个丫头和婆子吵架,自然也不忘说方凤笙的好话。 “让我说啊,咱们四奶奶的福气在后头,马上四少爷八月过了大考,四奶奶就是举人太太了,咱们府里头一份,我们这些身边服侍的人也跟着有光。” “让你这老货说,当咱们谁不知道?就你会巴结四奶奶。”小桃笑吟吟的,巴掌大的小脸儿喝得通红,给本来清秀的脸,染了一层绯色。 王婆子是粗实婆子,在问秋堂就是干粗活的,别看小桃是个二等丫鬟,也比她地位高。 她人老脸皮也厚,被调侃了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反而笑着对大家说:“让小桃姑娘这一说,我这老脸都快比城墙厚了。不过咱们奶奶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天生一副福相,别说举人太太了,以后还是进士夫人。” 她表情丰富,又会凑趣,把大家逗得哈哈直笑,何妈妈也有点忍不住,被逗得直去掩嘴。 经过这一调剂,桌上的气氛更好了。 大家你来我往,互相敬酒。等席面吃到一半,互相看了看,才发现都喝了个大红脸。不过也没当成回事,过节嘛,又是主子放了话。 知春去提了壶滚水来,给大家泡茶。 茶是待客用的,说不上极好,但也比下人们喝得碎茶叶要好很多。问秋堂极少来客,这茶又不能放,放一年是陈茶,再放一年就不能喝。所以一般头一年的茶没喝完,次年凤笙都会赏下来给丫头婆子们喝。 品着香茗,几个丫头婆子倒也品出几分当主子的味道。知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刚转身坐下,对着窗户外咦了一声。 “知春姐姐,这是怎么了?” 知春有点喝多了,脸颊通红,她扶着额头,笑了笑说:“没什么,我好像看见有人进来了,但院门关着,也没听见开门声,想必是眼花。” 大家都没当成回事,小桃看了王婆子一眼,王婆子正和何妈妈说话,也没看她。 喝完茶继续吃酒,知春似乎真的吃酒吃醉了,扶着额头直喊头晕。何妈妈骂她管不住嘴,不过何妈妈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说话也有些口齿不清。 小桃她们在旁边劝,又说扶知春去睡一会儿,知春闹着不去,说还要去看看姑娘。 可她这样,怎么去看。 小桃说:“知春姐姐,你就去歇着吧,四奶奶那儿我去看看,奶奶从来不是事多之人,定不会怪你,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午睡了,你也可以偷空睡一会儿醒醒酒。” “那谢谢你了,小桃。” “谢什么,我虽是二等丫鬟不能近身,但做点杂活还是可以的。”小桃笑了笑,拿出帕子擦了擦脸,就出去了。 这边收拾桌子,那边小蝶扶着知春,王婆子搀着何妈妈,正打算出去,突然听见正房那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呵斥声:“你是谁?谁准你进奶奶房间的?” 隐隐似乎有男人的说话声,顿时所有人的酒都被吓醒了,忙朝正房奔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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