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依旧纷飞,今日的万梅庄内依旧来了不少的求亲之人,也依旧都是些幺麽小丑之辈,梅兰竹三拳两脚,早已打发了五个来人。此时日渐西沉,正是她击梅练剑的时候,但她还没使上数招,却听一片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一个家仆打扮的人匆匆跑进来报告道:“少庄主,三……”

只见那梅兰竹却是一脸不耐烦的模样,不等他说上第五个字,立即便打断道:“又来了三个人?我不是吩咐过,申时之后来的客人就引到厢房里先住着,要过关明日再说。否则本庄主还用不用做其它事了?”

“不是来了三个……不对,是、是来了三个人……”那下人被梅兰竹都吓糊涂了,说出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梅兰竹更是不满,大声吼道:“所以本庄主叫你把他们带去厢房,你是没听到吗?”

“可、可这三个人不是来……不是来过关的。”那下人定了定神,忽然说道:“小的要说的不是‘三个人’,是三小姐她们回来了,还给少庄主带回了礼物。”他生怕少庄主再打断,一口气便说完了这几句。

“你个废物、早说啊!”只见梅兰竹展开轻功,骂骂咧咧的奔回前院,只留下那莫明奇妙便挨了骂的下人兀自在那喃喃自语:

“那您倒是让我说啊!”

……

万梅庄大堂内,步盈芳已带着单家兄弟坐下喝茶。她本就是万梅庄的嫡传弟子,上回因是远上幽云数月而回,才像个客人般等表姐出庄相迎。此番只是离庄数日,便像回家似的不须招呼便带着两个跟班进了庄。

“这些马都哪弄来的,虽不是什么稀世宝马,看着也很不错了。”只见梅兰竹边走进大堂边说道。虽说在她赶回大堂前,确是正好见到另一家仆将马牵去马槽。但表妹回庄,她不问事情办得如何,张口先问马匹之事,自是想掩饰自己方才乱发脾气之故。

“有人在路上耽搁了小妹,便赔了小妹几匹马。小妹想着梅姐姐爱马之人,便转送梅姐姐了。”步盈芳笑着说道。方才梅兰竹的吼声响遍了整个万梅庄,她又如何没听到?只是表姐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她便也不便说破,更何况那三匹马既是她逼着陈拢买的,也不能说与此行毫无关系。本来她此行多是山路,因此才没有带马,但这陈拢既犯到她的手里,带回庄子给表姐处置前,先逼着他掏银子买了三匹好马再说。表姐怎么处置他暂且不知,至少这三匹马的价钱,也先教他“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妹妹国色天香,到哪都有男人送礼。只是别人送给妹妹的信物,姐姐又怎么好意思收下。”只见梅兰竹开着玩笑说道。她还以为所谓的“耽搁”是指哪个觊觎表妹美色的男人又来纠缠,才被表妹教训了一顿。

步盈芳也笑了笑,摇着头说道:“梅姐姐弄错了两点。第一、这几匹马确是一个男人送的,但却和小妹国色天香没什么关系。第二、这几匹马姐姐不但好意思收下,而且应该收下。”

“我应该收下?”梅兰竹听表妹说得一本正经,不禁好奇问道。

“拿上来!”只见步盈芳一挥手,单家兄弟便把脚边的麻袋抬了过来。梅兰竹不知袋里已换成了陈拢,还道是她们没将事情办完,不禁眉头一皱。

步盈芳见表姐面露不快之色,知其误会,正色道:“大师姐莫急,等他俩把袋子打开,小妹再告诉你是什么意思。”

梅兰竹见表妹又改口称自己“大师姐”,知道表妹不是在开玩笑。于是便也严肃起来。只见单三几下便解开麻袋,单七把袋底一提,陈拢便整个滚了出来。那陈拢仍旧穿着那身夜行黑衣,却一脸憔悴,只是苦于被步盈芳点了几处大穴,不仅丝毫动弹不得,连张口说话都是不能。却见步盈芳把昨夜一五一十的之事说了出来,连她自己“为救单家兄弟险些着了道儿、幸得一身着红斗篷之人所助”的那件不太光彩之事也丝毫没有隐瞒。

梅兰竹执掌万梅庄已久,却因“求亲”一事忙得没下过几次县城,虽听许多人讲过“陈记药号”的恶名,却并未见过这陈拢。她听完来龙去脉,脸上反而淡定了下来,只见她忽然看向陈拢,不怒反笑道:“都怪我庄子的梅花不好,影响了陈家的生意,陈老板恕罪则个。”说毕出手如风,解开了陈拢身上的穴道。

那陈拢早被步盈芳吓得魂飞魄散,此番见了梅兰竹,更不知自己会被怎么对待。待见步盈芳说完自己恶事,只觉得这回是必死无疑。岂知梅兰竹口中道歉,一出手便放开了自己,他正要起身相谢,却又突然大声叫唤了起来:“哎呦……哎呦!”

原来梅兰竹下手解穴之时,将指力一并打入了陈拢的气脉之内。她这一手与前几日步盈芳掌伤单家兄弟系出同源,但却用上了些许内力,而这陈拢不懂武功,更是伤得比单家兄弟要严重许多。单家兄弟只是情绪激动时才会犯痛,且花得两日便痊愈,这陈拢却便是情绪平稳,也得先在床上叫唤两个月才能有所缓解。

梅兰竹却故作惊讶道:“阿呀,陈老板悬壶济世,怎么却整得自己一身伤病。不好、不好,看来陈老板须得先治好了自己,才能再去治病救人了。”

那陈拢虽不懂武功,却也猜到是梅兰竹方才动了手脚。但他此时命悬人手,又如何敢横?更何况他现在全身疼痛,便是要横,也横不起来,只得有气无力的叫唤着:“庄主饶命……哎哟……庄主饶命。”

梅兰竹笑道:“陈老板此时知道要人饶命了。可要是陈老板痛的更厉害些,我这给你治伤病的手法,才能跟陈老板拢个更好的价钱,是也不是?”

陈拢听梅兰竹如此之说,知她是在讽刺自己以往根据病者情况,肆意提涨药钱。他一家人向来如此,从未觉得这么做有何不对,此时报应到自己头上,自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好继续讨饶道:“庄主饶命……哎呦……这规矩是我大哥定下来的……哎哟……我们这些做弟弟妹妹的……哎哟……也只能照着大哥的吩咐干啊……哎哟……庄主饶命……哎哟……庄主饶命啊!”

梅兰竹“哼”了一声,伸手往陈拢头顶百会穴上一拍,陈拢立马觉得身体轻松,不再疼痛了。只见梅兰竹冷冷说道:“本庄主这一掌,可止你一个月疼痛,一个月后复发,会比今日还要痛得厉害。如你往后继续敛财、坑害百姓,那到时你便是疼痛至死,也与本庄主无关了。”

陈拢此时哪还敢说半个“不”字,跪下来一面磕头一面哭丧着说道:“小人知道了、小人这就回去开仓送药,任乡亲们自取。”

梅兰竹却摇头道:“那也不必,似我万梅庄,也只救济那些因尔等奸商所迫而活不下去的乡民。能够自食其力的人家,任其不劳而获,也未必是好事。你往后诊病售药,最多只得添利三分,昔日超过此数者,皆尽退还。若得如此,你每月来我万梅庄上,本庄主便赏你这一掌。”

陈拢又磕头道:“多谢庄主、多谢庄主!”

梅兰竹挥手说道:“去罢。”但随即又补充了句:“回去告诉你那些兄弟姐妹,若再行奸做恶,犯到我万梅庄手上,你就是他们的下场!”

“小人知道了,小人这就回去说、回去说。”只见那陈拢刚起得身来,还未及转过去,站在梅兰竹身旁的单三忽然走过来扇了他一耳光,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单七也从另一边给了他一巴掌。

“咦,大哥,你说他怎么不多谢咱们?”那单七见陈拢被打的不出声,便向着单三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少庄主只说赏他一掌,他就多谢了两遍,咱兄弟已赏了他两掌,他却连一遍都不说。”那单三也摇头说道,“要不咱再多赏他几掌试试吧。”

“多谢二位英雄。”只见陈拢哭丧着脸,连滚带爬的跑出了万梅庄。

……

万梅庄宴客堂,梅少庄主大摆宴席,犒赏步盈芳三人。只见满桌虽不是什么珍贵的山珍海味,却也是菜色丰盛。三巡过后,坐在下首位置的单家兄弟已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但他们的大姐、坐在头席的步盈芳却是一副十分不满意的样子,时不时便望向次席上的梅兰竹,终于又站起身来说道:“梅姐姐,依咱万梅庄门下规矩,咱姐妹二人平日里私下打闹不妨,用饭时却向来得讲长幼次序,你还是和小妹换个位置吧。”

梅兰竹却摇了摇头,笑道:“若是平日用饭,做姐姐的也不会让你坐这了。但这宴却并不是平常之宴,而是为妹妹专设的庆功之宴。据说皇帝去年秋后在京城外的农田里摆下‘清平宴’,也请功劳最甚的牛老丞相坐了首席。妹妹此功虽不能和当朝贤相相提并论,却也是为我阳羡城除了一大害,何况我姐妹同辈,所差不过姐姐这早生了几年的岁数,远不如君臣之别。若说连老丞相都‘当仁不让’了,妹妹又何必介意这座次?”

“可小妹的功劳也远不如梅姐姐啊?小妹虽擒得那陈拢,除了敲他几匹马外,却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梅姐姐却一出手便吓得他唯命是从,小妹又如何比得上?”步盈芳摇了摇头,接着苦笑道:“梅姐这手‘雪上加霜’,小妹当然也是懂的,但却从不知还能出手化解。若是这样的话,又何需小妹把这陈拢带回庄子,梅姐直接下庄去把那些贪官污吏、奸商恶贾全点伤了,再逼他们行善积德不就行了?”

“这‘冰消雪融’的手法是师父近来所创,师妹若是想学,直接去请教师父便好了。”那梅兰竹笑了笑,她此时说到本门招式,特地改用了师门称呼。但待表妹点头回应之后,她又立即把话题引了回去,正色说道:“但凡事都要讲个证据、那陈拢此番暗中与我万梅庄为敌,却撞妹妹手上,那么做姐姐的便是杀了他,他也无话可说。但若非如此,姐姐所知的便只不过是他乘人之危,肆意提涨药钱罢了,此事虽可恶,却并未违犯我燕唐国的律法,姐姐又如何能对他下手?所以此事是妹妹首功,毫无疑问。”

步盈芳听说,却颇不以为然。在她看来,那陈拢既能乘人之危提涨药钱,那么此人是善是恶、不问便知。若依表姐所说,非得寻到什么证据,万一他奸诈至极,一辈子都露不出马脚,难道就任他一辈子作恶不成?官府做事或许是该讲求人证物证,但她万梅庄却只是江湖中的门派世家,只要遇上不平之事,哪怕拿不出什么证据,也当惩恶扬善、快意江湖才是。

但此事极难辩个输赢对错,步盈芳也懒得多说,于是她便换了另一件事情质问道:“就算咱应当讲证据罢,那现在既是证据确凿,梅姐又为何放过那陈拢?”

只见那梅兰竹双目一挑,冷冷问道:“我放过那陈拢?”

“梅姐不仅许他继续做生意,先前所为、更不过是还掉多收的昧心钱罢了。那么他这便就和一个良商善贾一样了?他先前所做的恶事,又得到了什么惩罚?都照梅姐这样罚,那天下恐怕没人不敢当奸商了。”步盈芳也冷笑着说道,她并不愿这样同表姐说话,但此事本就令她不满之极,表姐却还如此语气,她便是没喝那三碗酒都未必能忍,此时酒劲上头,又如何忍的住?

梅兰竹却如同没听见似的,依旧冷冷的问道:“那依妹妹之见,应当如何?”

“要我说,便是那陈拢自己说的‘开仓送药’都是轻的了。该把他全部家当,都拿来赔给那些被他坑害过的百姓才是!”只见步盈芳越说越激动,把正在拼命吃食的单家兄弟都吓了一跳。

“那陈记药号的兄弟姐妹确是行事恶劣、贪财心黑,但他陈家无论诊病还是用药都确有一手,否则老百姓明知道他们是奸商,为何还频频去他们那处问病求医?妹妹便把他们弄得倾家尽产,又对百姓有什么好处?”只见梅兰竹频频摇头,也大声说道:“何况方才我也说了,实在过不下去日子的乡民有我万梅庄救济——便如妹妹此行这般——但那些能养活自己的人家,妹妹便把百两黄金堆到他们门口,就算是真的为他们好了?正所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真正的英雄豪杰,是要教化百姓如何富裕,而不是只会做那施舍一般的善人之行!”

步盈芳又不说话了,但这并不表示她认可了表姐所说之事。虽然她知道表姐说的不无道理,但在她看来,那绝不该是一个江湖人的行事原则。更何况表姐说了这么一大段东西,却压根未回答她先前所问的“那陈拢又得到了什么惩罚?”。

但她确实也不想再和表姐争论什么了,她姐妹三人自幼受梅弄玉教诲,除她孪生姐姐步漫芳竟长成了个全然不关心忠奸之事、家国之忧的“自了汉”外,其余二人便十分相似,都想能成为“救万民于水火间”的英雄豪杰——因此上回梅弄玉派她去远在幽云之地、同时又是异国番邦的长白山剿灭匪寇时,她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但她现在忽然发现,她和表姐对“英雄豪杰”四个字的理解有了极大的偏差,她知道越是这样争论下去、只会让她觉得越是难过。

只见步盈芳突然坐回方才还说着不便坐的上首位置,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像是要和一直在大吃特吃的单家兄弟拼个输赢似的。

但兄弟俩却立即放下了手中的吃食,抢着说道:“我把那陈拢扛了半天,是不是也是大功一件?”“我打了陈拢那一巴掌,是不是也是功不可没?”

原来兄弟俩虽听不太懂梅步二人所说之事,但也知道是大姐是在和少庄主争论,自是不便插口。要知他兄弟本都是饶舌之徒,生生憋住不说,便只得拼命吃食发泄。此时步盈芳不愿再说,他俩却道大姐是被少庄主给辩得无言以对了,便抢着扯开话题,好为大姐解围。

“那便是那陈拢得到的惩罚啊!”只见梅兰竹忽然笑起来回答道,兄弟二人也似懂非懂的跟着点了点头。但在步盈芳听来,表姐的这个回答、却像是陈拢同他的兄弟姐妹们在她耳边连叫了八声“我是好人”一般。

……

一灯、一人、一剑、一梅。

此处正是梅兰竹平日练剑的左梅园,但提剑站着的却不是梅兰竹,而是几个时辰前才与梅兰竹争论过的步盈芳。

恰好步盈芳前几日才听表姐提过“自己拿落梅出气、却悟出了精妙步法”一事。

而步盈芳现下也心下不快,所以步盈芳也来寻落梅出气。

只是步盈芳毕竟还是知道,此时已二更过半,正是“人定于亥”之时。她知梅家下人近来忙碌、又没有她们那等可以三日三夜不睡的精力,若不能好生休息,只怕经不起第二日的操劳。

所以此处虽离下人所居的别院较远,步盈芳却也只点起左院内的一盏小石灯,又凝神站定,只待梅瓣一落便疾刺出去,以尽量避免发出长剑破空的声响。

但她这份细心,不多时就成了白费心思。

梅兰竹并非自幼就不体恤自家下人,只是她近来脾气愈加暴躁,指不定就把哪个家仆当成了“出气筒”。要她现在还能想到下人休息,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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