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只能驴唇不对马嘴地应和着对面过度而不自然的发言。

“原来我做菜这么好吃。”

他天真地笑了,说:“你忘了么,我们进来前,整整两年的饭都是你做的。一开始可真难吃啊。一双手得连根萝卜都握不住,成天泡在冷水里洗菜淘米。白菜根缝里的泥洗不掉,烂叶子也择不干净。焖出来的饭不是糊的就是硬的,幸好煮鸡蛋还能下口。还有你炸的酥肉,我第一次看到人切肉是两只手一起握刀,像是剁骨头似的。炸出来的肉像黑炭条,咸的要死。也就我不敢惹你,当成祖宗,做的饭全都得吃了。”

景行不可能会忘,都是他手把手教的。他更不会忘,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提起这一大串话。他叫了一声:“爹。”

高师傅眼底倏然泛光,连忙应了一声:“哎,怎么了?”

“晚上我想去看戏。”

“好,我们再去逛灯火街。那里有一家很大的书铺。你的旧书都翻烂了吧,我给你买几本新的。”

他迅速地拨饭,更像是期待的人。

那一晚戏园子连着数场都是放的游园惊梦或是霸王别姬。高师傅认为景行这样的年纪,一定不爱看咿呀声中的缠绵爱情。于是他不停地问卖票的人有没有西游或是水浒之类的热闹戏。那个人已经不耐烦起来,挥起手哼道:“我说了几次了,你耍我玩是不!”

景行从兜中取了钱,说:“拿两张游园惊梦吧。”

票贩子见了钱,态度稍微好转了些,撕下戏票子给了他,对高师傅一阵斜睨,不屑地啐了一口,又吆喝起来:“买票了啊,名角戏票,再来晚了就没了啊。别想趁着人混进去嘞。”

高师傅也要掏钱,但动作没有景行快。他埋怨道:“你付什么钱?不是都丢了?”

景行冲他龇牙笑道,“带出去的都丢了,压箱底的还有呢。”

高师傅一拍他的肩膀,说:“子,聪明的,以后记住鸡蛋不要放同一个篮子里,心也不要往一个地方放。”

台上唱得凄凉哀婉,年幼的景行在台下并非全然无触动。那是个很简单的关于门当户对的故事。高师傅在中途发出一声重叹,那是景行从未见过的神情。他的眉间染上了一层阴雨连绵的色彩,好像在祈求阳光能够如约而至。然后他的眼角有泪光一现,,景行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直到出了戏园,高师傅还是心神不宁。景行看见门口有人在卖皮影,全是按照当下时兴戏的角色造型做的样子。他想若昕可能会喜欢,就拿钱给她买了一对,正好是游园惊梦。高师傅虽然魂不守舍,新城喧腾的灯火街道无法在他的眼中呈现出同样辉煌的倒影。他没有忘记带景行去书店。景行在架子上找到了牡丹亭,凭借对戏的记忆,希望能看到一个完整的故事。他又找了几本时兴的书,近几年,留洋的人越来越多,也带回了许多洋人的东西。比起火车,电机这些笨重的东西,也有更轻灵的物事随崇洋热潮一道而来。在城里,不论富贵贫贱,一身洋货都是高贵品味的象征和足够炫耀的最大本钱。景行拿了几本卖得最好的书,想看看到底有何处精彩,让书生学者争相抢购。

那一晚高师傅早早地睡了,景行想他一定累了。睡前他坐在灯前抚摸景行买的皮影,在满室昏黄中,一直紧皱长年都没有彻底舒展过的眉心。

景行在第二日清晨就回到了后院,先去拜见孟氏。在屋外遇见了若昀。自从毒蜘蛛的事后,景行再也没有和她正面遇上。其实上次那事至今无果,房中的下人都被带去调查,连在远处彩雀院的下人也被拉去审问。但景行后来才得知,盘查她的下人是月现主动要求的。当时蜘蛛离若昀不过一尺远。府中虽众说纷纭,但都一致认为那一定是冲她去的。孟氏又再度问起。她也只是说没注意。等她看见时,那只蜘蛛已经爬上缎面了。景行按礼数给她请安,但若昀却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低声说:“很多事因就是果,救等于害。上次的事,我没想到你会进来,不知道是该向你道谢还是道歉了。”

景行没有听懂,下意识地想告退走开。她并没有带下人,只是独自玉立在回廊上。她又叹息:“当时你是因为担心三妹吧?”

她对景行来说,从初见那天起,身上就笼罩着一层与她温婉长相不符的幽怨神秘。“有时弱者要保护自己,就必须要让别人相信你确实是个弱者,没有任何的危险。你可要仔细点。”

景行每次见到她,心里都会蒙上一层压抑。匆匆给孟氏请过安后,就急着回到若昕院中去。她正目色郁郁地坐在炕上,一手托腮地盯着窗户外边,看上去心情很差。她见人回来,哼一声地转过头去没有看他,“外面好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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