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池郎目眦欲裂,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冻僵的手按着胸口。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

“什么时候……”

他嘴唇发紫,铠甲上的冰雪因军帐里的暖气一冲,即刻融化,正顺着他的领口,发端,衣角,缓慢流下。

士兵们垂着头,弱弱答道“昨夜丑时。”

“怎么死的”他将脸埋在阴影里,半晌才咬牙问道。

“躺在床上,毒发而亡的。”

“死之前,可有说过什么。”他半跪在地上,问。

“没说什么。”

“放屁,他怎么可能一句话也没有。”张池郎睁大眼,趴在棺材板上,怒吼道。

“就……说要回老家,要葬在太长山上……”一个士兵唯唯诺诺地道。

“还有呢”他厉声问。

“没有了。”士兵们冷冷道。

张池郎深吸了一口气,握着手中软如蛇尾的鞭子,摇摇晃晃站起,吼道“打开,给我把棺材打开。”

士兵甲趴在地上,哭道“人都已经入殓了,张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张池郎握紧手中马鞭,咬牙切齿地骂道“老子要鞭尸,尔等听不见吗”

士兵们皆怒目而视,一个胖士兵泪流满面望着张池郎道“张大人,殷将军在时,平日可待你不薄,你第一次被降职来军营。将军听说你喜欢吃螃蟹,他就亲自跑河里去抓,弄得满身是泥不说,还差点被蛇咬。你倒好,处处与将军作对,犯了错还要将军替你收拾烂摊子。甚至坑害将军被关进大牢,将军大人大量从不与你记仇,你现在鞭他的尸,你还是人吗?”

张池郎哪里听得进去,一把推开众人,哐当一声,掀开了棺材板。

棺材里躺的,确实是殷苑,只不过……

只不过青衫墨发的殷苑,没有带面具的殷苑,张池郎是第一次见。

那个不顾非议,一意孤行为自己准备饭菜的殷苑。

那个披坚执锐,打过他一巴掌的殷苑。

那个言语迟钝,直到死都不告诉他真实身份的殷苑啊,不在了。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

那一身肩膀绣了苍鹰图案的青衫,是大晋皇帝赐予不求真名留世的女将的最后荣誉。

烛光摇曳,军帐只闻士兵低低的啜泣声。

……

曾记儿时,他与她皆是太子伴读。

她因那脸上伤疤受宫女耻笑。

他送她半只面具,执子之手坐于竹桥上,骗她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娘亲说,成人之美,待你长大了,我娶了你,我们成了亲,你就会变成全天下最美的新娘子子。”

她哽咽着说“真的吗长大了,你会娶我。”

他伸出手“拉勾勾,经年不变。”

……

他不过欺她年幼编了段瞎话,她却信以为真当了情话。

那半只小小的,被摩挲得失了本来色彩的面具,此时此刻,正紧紧地,牢牢地握在她的手里。

张池郎咽不下心中对她的气,他怎么也咽不下。

他傻愣愣地摘下头盔,倒退几步,突然间,他又踉跄走上前,浑身战栗地趴在棺材板子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望着棺中的她,悲声低喃。

半晌,他摇摇晃晃地扶着棺材坐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地大笑。

笑着,笑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是恨,是悔,是痛,是自怨自艾,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只是终于明白,明明已经定了死罪的殷苑,皇帝为什么会让他官复原职。

一个为了救先帝而毁了半边脸的女人,就算机关算尽登鼎称王,也会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

“张池……我……我妹妹是瞎了眼,才会……想嫁给你……”

斯人已逝,言犹在耳。

“殷苑,殷储烈……那么多年,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连一个郎字也不肯叫我,你说……我纵然忘了你,你又凭什么不与我相认,也不让我知道……”

“半生戎马是为客,青衣裹尸过奈何。好啊,好啊,殷储烈你个小结巴,你混账……黄泉路上,你等着,我会让西越国所有子民都一起下去陪你的……”

张池郎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渐渐声音喑哑,再也没了力气。

士兵们见状,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默默扶开晕厥在地张池郎,将棺材板再一次合上了。

殷苑死后第二天,张池郎即刻领兵攻打西越。

战火一触即发。

皑皑白雪地上,硝烟四起,西越兵士死伤殆尽,无数老幼妇孺流离失所,失声哀嚎,血流成河。

三年后,西越国彻底灭亡,殷苑之死才公告天下,迁葬太长山,皇帝追谥其为秦阳侯。

同月,有暗探密投御状,称张卓海独揽军机大权,结党营私,陷害辙亲王,诬陷殷苑等罪状,证据确凿。

皇帝即刻下令刑狱六司严查,为辙亲王平反昭雪。

而当时刑狱六司的寺监正是张池郎。

……

附身于我的储烈,突然浑身发起抖来。

“我不信,既然殷储烈和殷苑原本就是同一个人,可这书上,分明只记载着殷苑,他是男子,而我尘封的记忆,却是相反的。”

“历史和事实,谁又说得清呢。”我离身于虚空之中,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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