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过处,路上的溏土即将成为泥浆。青纱如帐,试图对抗劲急的前风。得赶紧走,云漫上来的速度飞也似一般,天转瞬暗了下来,尘土打着旋离地。老冯加快脚步,恍若幼时曾经的暴雨之前,自己也是这样奔回家去,只是再不能那么矫健如少年,快走蹒跚。所幸刚站在屋檐下的时候,才大雨倾盆,白雪不慌不忙的奔回来,看了他一眼,卧在一旁。

哪里的云彩也互不相识,所以每场大雨分着浸润与灾害。冯涛一点也不着急,边上的小彭越是着急,他便觉得雨可能会更大。也不知道为什么,被雷雨阻断的时候越是着急就越适得其反。没有塔台指令之前,只能这样没有进退的等待,靠在椅子上合上眼,听到小彭叽叽歪歪的诅咒。过了没多会儿,乘务长有些顶不住了。这个季节发生的冲突再正常不过,有比小彭更着急的人,在密闭机舱内缺氧,更易爆发。先是广播安慰,中英双语,套话作用从来有限,按规程不说也不行。打雷下雨,要不都别飞,可外航——个别的——能拉升起来远去。至少几十架飞机上的人都眼看着,那便会有牛羊肉以及大盘鸡消化之后所带来的能量以及勇气,先会发泄在容貌姣好的乘务员身上。有时那任性里有施虐也有自虐,还能理解为潜意识里性侵式的发泄。冯涛遇到最极端的情况是让警察上飞机直接拷走当事人,而很少有这样着急的代价。他觉得不至于。这会儿他暗暗为小彭的成长担心,觉得要是这性子,不如每天开着宝马在街上逛荡,不然像现在,对他对公司都是隔阂着的消耗。

机长,还是你来吧,打起来了。电话里,乘务长并未显得多么慌张,而冯涛不去是不行了。

想打架时理由是现成的,这两个中年人的装束一看都不怕惹事,黑短袖上的下山虎遇上白衣服悬金链子,将遇良才的际会,怎能不“问手”一二。一个揪着一个不撒手,俩人的媳妇也用嘴激烈交火。他们的孩子惊慌失措,隔着座椅比赛般哭。这是很陌生的场景,曾经的相似但没有这么整齐,冯涛的到来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兴致。乘务员无可奈何的站在一旁,满满登登的机舱里除了离他们最近的几个人满脸厌弃,其余人似乎视若无睹。机舱里那种逼仄容易带来困倦,对个别人可能刺激出了兴奋,无论如何还没有见血,没有扩大冲突,看来还是打嘴炮儿解闷儿。他观察了几秒钟,看看机舱最后合眼养神的空中保卫员,明白目前的程度,便很职业的上前对着几个人招呼:您好,我是本次航班的机长,如果二位的冲突继续,我马上叫警察上来,咱们全下去,取消航班。

哎哎!你敢!下山虎松手点指冯涛。

你确定?说着冯涛准备转身回驾驶舱,冲突中的一个女人连忙撤身过来:对不起对不起不点儿点儿事儿,别打了!再打都他妈别飞了。

事件内部出现了裂隙,完型的对立格局立即改变。下山虎和金链子松开了手,余怒未消之下,其中一个继续嚷嚷:他东西掉下来砸我媳妇儿头了咋办吧?你们说!

掉下来把你打成什么样了不依不饶的!我跟你道歉你还要怎么着?要不咱们上医院,还不信了!

你还有理了是吧?!他妈的……

这一波返场已经是强弩之末,声音再高也没有伸手。空乘们敷衍着解劝,有些厌烦并忌惮可能的结果。职业微笑上的粉很厚,一皱眉大概会墙皮一样剥落一块,冯涛有些走神的神思游走。不,他是看到谁了,而是什么人自己不能确定。冲突结束的时候,外面的雷电激越更甚,仍没有指令回到停机位或者取消航班。此时能做的是不断的安抚,把饮料车推来推去,接着笑,观察会不会再起冲突。人们的耐心被消耗着,冯涛却出离了自己已不介意的当下。他似乎是看到谁的脸,但不能确认,陌生的妆容吸引他的那种感觉不是这样,指望回忆给自己提示。从BJ想到成都,再到航校,或者垣丘。浮现这个词汇的时候,第一张出现的脸是母亲在照片上的模样,日常是一样的表情,照片上的斑驳给记忆以深度。

他心神不宁,坐在那里与小彭两相呼应。塔台没有指令,外面已经滂沱大雨,冲得停机坪干干净净,成为全世界都相似的某个场景。看这里此时与看BJ东京首尔新加坡,雨一样,飞机跑道心情,毫无二致。WLMQ的冬天雪也厚得惊人,每次起飞前的除冰如同庄严仪式,这体验又让冯涛的感受上区分出这里与那里。每天切换在遥远的城市,如果没有思虑,时光该怎么收束。

那肯定是个自己认识的人,那张脸过了这么多年他仍然记得,而且确定那不是典型的垣丘式的面目。什么样的典型他说不出,只知道多数不好看,不是男女相悦的观赏,是公共审视的区别。冯涛继续打捞着回忆,试图接近往昔的深处,而阻滞如当下雷电交加,那焦躁来自回溯的艰难。而有什么意味在里面,他自己也不知道。安慰自己这是无聊,可明明不是。再一抬眼,正前方的云缝里一道光直扑眼前,他赶忙戴上墨镜,心却没有豁然开朗。

到了平飞状态,他交给小彭,开门去找乘务长。饭已经发过了,乘务长以为冯涛饿了,连忙说:机长着急了,这就马上敲门了。

不是,我想看看那两排打架的人后面是谁?

您是?

哦,我想知道名字,可能是个认识的人。

好的您稍等。乘务长马上放下餐食拿起记录册页,一行行捋的时候冯涛也在看。姓王姓张姓刘真多,当然,这条线上缺不了很长的名字,比如吾布力卡塞姆、吐尔逊古丽巴图尔……扫视一遍他有些失望,是后面的第三排还是第四排,没觉得哪个名字是自己熟悉的。乘务长认真等待着他的进一步指令,一脸紧张:要不我给您去问问?

不用,可能我认错了,没事儿。

吃了饭,他不再想这件事,原谅了错意,认定不过是恍惚了一下。而唯一值得追索的是自己想到那么远和去想的动力。他断定自己还没有过对谁的倾心,哪怕老早的时候上中学,女同学不过是旁人的代称。因为父亲的缘故,春荣当然也谁都不敢撩拨,也没听说过建设欺负过哪个女同学……同学,是建设班上的那个女生。他终于想起了那个乘客的名字:王艳,明确区别于垣丘的男女。可以说那时她穿得更破,而眼睛里的清澈和怯懦,满口的北京话,那种盆地里的跳脱出的洋气。

这样想起来,冯涛明白自己曾经注意过王艳,尽管他已经是高中,她还在初中,在哪里见过一定也会接着被想起来。因为她,建设狠狠打过一架,而似乎并不是为了她。后来,她哥可能也是因为她被开除了,闹得沸沸扬扬,连不爱谝这些父亲跟小宋也说可惜了,还得想办法给建设了事,不能亏人。

他从没问过建设是不是喜欢王艳,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注意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在看见了那种入心的容貌。从地面破云而上,如絮的云层上波澜不惊,冯涛看着空茫的前方睡不着,远远急速接近的那个黑点是另一架飞往WLMQ或者更远的航班。他希望那是答案,告诉自己心里曾经的波澜,自己也不曾确认的涟漪。

机长,一位叫王艳的乘客说好像认识您,但又不知道您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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