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一定是在做噩梦。
赵高茫然无助。
他捏紧了拳头,指甲刺入掌心,锥心的疼痛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方才他和郦王后就像是身处在被隔离的世界,而在郦王后断气的那一瞬间,这种隔膜瞬间消散了一般。侍女们纷纷如流水般涌入,太医令带着药箱满头大汗地蹲在地上看郦王后是否还有救。
也不知道是谁把窗户打开了,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被熏香笼罩住周身的赵高猛然一惊,理智重新回归,意识到方才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兄……”赵高眼睁睁地看着赵嘉无视了他的呼唤,径直走到郦王后身边跪下,迟疑着不敢去碰触她惨白的脸容。
从赵高的这个角度,看不到赵嘉脸上的神情,却能把后者抑制不住颤抖的双手,看得一清二楚。
没错,对于他来说,宛若洪水猛兽的郦王后,却是他兄长赵嘉生命中独一无二的慈母。
在太医令摇了摇头,宣布郦王后已经中毒身亡后,赵嘉双手上的颤抖迅速蔓延到了全身,跪在那里几乎摇摇欲坠。
赵高忽然有种预感,在这个夜晚,他将失去的,恐怕不止一个名义上的母亲。
“查。”
寝殿里窒息般的寂静过后,是赵嘉带着狠绝的嘶哑声音。
侍卫们开始清查德音殿的上上下下,但凡有怀疑的东西都会送到太医令面前,请其辨认。所有侍女也都被拉到一旁,一个个被带走问话。
僵化的大脑随着赵嘉的声音开始本能的运转,赵高瞬间想到许多。
一定是嫦姬下的手,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他小看了嫦姬,居然能如此果断迅速地对郦王后下手,恐怕所图的不仅仅只是王后之位。
郦王后死了,还是被毒死的,嫦姬又不会承认自己是凶手,肯定会栽赃陷害给别人。
赵高环顾了一下四周,自嘲地勾起了唇角。
看来,这个别人,应该就是自己。
果然,没过多久,侍卫们便把一尊青铜器呈了上来,还未走近,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
《周礼注疏》之上记载:“翦氏掌除蠹物,以莽草熏之。”在最初,人类燃起有味道的草木,是为了驱除毒蛇毒虫的。而后有人渐渐发现,一些晒干的草木燃烧之后,散发出来的香气使人心神愉悦,或提神醒脑,或安眠入梦。再之后,祭天礼之中便多了禋礼。禋,乃芬芳之祭,是焚烧带有香味的草木,以此祭天。待有人发现草木经过晒干、细碎、研磨后,焚烧时产生的烟雾少了许多,便在室内放置熏香。而专门盛放熏香的青铜制器,分为熏和炉两种。
侍卫们抬过来的这尊便是青铜螭纹熏,镂空樽型,上宽下窄,盘绕着各种形态的螭兽。下面还配有托盘,上面还有未燃尽的灰烬,丝丝缕缕的青烟袅袅而上。
太医令凑过去闻了一下,随后眯起了双眼,又用旁边的铁夹夹起熏内没有燃尽的香料辨认。
战国七雄之中,也许是因为地处南方,蚊虫众多,楚国尤为喜爱焚香,《楚辞》之中所记载的香料,就有佩兰、薰草、香蒿、江离、艾蒿、香茅、郁金、揭车、杜衡等数种。焚香也以这些香料种类为主,按不同比例配方合香熏燃,会有不同的香气产生,这些配方便称之为香方。香方在王公贵族之间广为流传,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混合香气,有时一进殿门便知今日燃的是玉华香还是兰蒿香。
但此时这尊螭纹熏中的香气,却是没有闻到过的,太医令刚进殿时无暇留意,此时细细嗅闻,脸色一变再变。
赵高把他的神情收入眼底,眼神波澜不惊。
果然,过了没多久,太医令捋着花白的胡子,煞有其事地说道:“禀大公子,这熏里的香料有问题。”
他的这句话,正巧被侍卫通知,匆匆赶来的赵王偃听见,吹胡子瞪眼睛地喝问道:“香料?什么香料?是携仆分下来的吗?”
携仆是负责总管王室使用器物的内侍官,比赵王偃早一步到来,听见自己被点名,马上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地回报道:“回禀王上,这种香料臣从未闻到过,应不是从臣手中领用。”
“那这香料是如何得来!”赵王偃震怒。不管实际上他对郦王后是如何冷落,但后者毕竟是他的女人。尤其当他走进殿内,发现已经没有声息的郦王后妆容精致,比他印象中的还要秀美艳丽时,更是有些怒不可遏。
说起来,他已是有好多年,都没有仔细正眼看一下他的这位发妻了。
些许愧疚席卷心头,赵王偃来不及品味这复杂的情绪,便听到殿内传来一个女声,颤颤巍巍地禀报。
“回王上,这香料……这香料是公子高每个月送来的……”
站在一旁的赵高无声地勾了勾唇,果然不出他所料。说话的那个怯懦侍女,应该就是静姝口中提到过的兰欣。
他没有出声否认,也没有为自己辩解。他的眼神一直盯着跪在地上的兄长,自然没有错过在听到兰欣的话后,兄长猛然间僵硬的背脊。
呵,他这个傻哥哥,不会真信了吧?
喏,之前他肯定不会,但听过他方才对郦王后所言后,恐怕就难说了。
赵王偃见殿内大部分人的目光往角落里投去,才发现那里站着一名身穿紫袍的少年。因为他站在帷幔的阴影之中,一时之间看不太清楚他的脸容,却能看到他唇边那抹嘲讽的微笑。
无端端的,赵王偃从脚跟窜起一股寒意,瞬间直冲背脊,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强迫自己不要后退。
对于自己的这个二儿子,赵王偃有种莫名的恐惧感。
当年赵高出生时,他和郦王后的感情虽然有些嫌隙,但还真不到现如今这种不闻不问的地步。郦王后难产时,他得到了消息也立刻来看望过。却没曾想,明明那个他曾经抱在臂弯,确认了已经夭折的孩子,在夜晚来临之时竟然活了过来!
所以在他父王认定这孩子是扫把星之后,他并没有说什么,反而在心底里赞同。扫把星?何止是扫把星!这定是个恶鬼!占了他孩子的躯壳!
他曾想过是否用什么手段,让这孩子在没长成之前,看起来意外死掉。可也仅仅是想想,他怕万一不成功或者哪怕成功了,都会招来恶鬼的报复。
所以只能当他不存在,尽量减少碰面。
他不信郦王后不知道这孩子死而复生,也怕接近这位生下这个恶鬼的女人,渐渐地就越发疏远于她。
只是没曾想,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赵王偃缓缓坐在了木榻上,努力回想着。最后一次见到郦王后,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是上个月的宫宴?还是再之前的大典?
寝殿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过了许久许久之后,赵王偃才打破了沉默。
“彻查,无论是谁,孤要他付出代价!”
***
虽然有人指认这有问题的香料是赵高送的,但赵王偃还没糊涂到对方说什么就信什么的程度,派少府彻查此事。
少府是掌管王室私库的总管,本不应担此重责。可主管后宫事务的郦王后已然身死,赵王偃为了避嫌不让嫦姬负责此事。至于为何不委任赵嘉……赵王偃下意识地觉得,不能给赵嘉包庇赵高的机会。
这一任的少府姓崔,已年过不惑,也是赵国的望族之后。崔少府接了王令,便恪尽职守地查案了。所有相关人员都被控制在寝殿内,不得随意出入,再依次请人前去偏殿问话。连不在现场的嫦姬也被客客气气地请来,后者唱作俱佳地表演了一场先惊骇后痛哭的大戏,最后被赵王偃搂在怀里低声安慰着。
赵嘉已经压抑住心中的悲伤,前去偏殿跟少府一起听取侍女们的证词。毕竟赵嘉是未来赵国的继承人,出事的还是他亲生母亲,少府并没有权利让其走开,反而在有些问题上还会征求他的意见。
赵高环视了一圈四周,发现郦王后已经被抬到了寝殿里放置,能看到有一名侍女正满脸悲痛地拿着沾湿的丝帕,擦拭着她唇边的血渍,之后又为她整理散乱的发髻。可能是越弄越乱,那名侍女索性直接拆开郦王后的发髻,拿下头上的发饰,用丝帕擦干净上面所沾染的鲜血和尘土,放在一旁的梳妆案上,再从七子奁中拿出梳子,细细密密地为郦王后梳理着头发。
这一切看上去再正常不过了,可赵高越是看,就越觉得哪里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他忍不住走过去几步,看了半晌,才发现为郦王后整理遗容的正是菀青。
赵高的目光凝了凝。
因着菀青总是去兄长的怀瑾殿送些郦王后赐下的衣服和糕点,所以赵高也见过她多次,知道这是郦王后身边最得力的大侍女。印象中,这个侍女总是中规中矩,身材中等的她穿着青白相间的侍女服,泯然众人矣。若不是郦王后的看重,根本就是个不起眼的存在。
可今日的菀青,却敷了粉、描了眉、涂了唇,挽的发髻上还插着珍珠发簪。珍珠虽小也不正圆,但颤颤巍巍地在发髻间随着身形抖动,有些可怜又可爱。再仔细看了眼,还能发现她身上的侍女服也做了细小的改动,让她的纤细的腰身显现出来,平日里素白的腰封也换了一个带云朵花纹的。
也怪不得他一开始没认出来是她。
“如果王后死后有知,恐怕也会想要这样干干净净的走。”菀青的眼圈微红,轻声呢喃着,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为自己做的事做解释。
也许是被赵高凝视太久了,她正在梳理郦王后头发的手有些颤抖,不仔细观察都看不出来。
赵高把这个细节看在眼内,也并未觉得奇怪。菀青跟了郦王后有二十年,今日后者出了事,她情绪不稳定也是正常。
他正想借这个机会,询问下菀青近来可有什么异常,就听到外间的说话声忽然响起。
“禀王上,臣查了库房所剩余香,发觉此香燃起,初时会使人昏睡,有安眠镇定之功效。臣询问了侍女们的证词,也证明了王后每夜必要燃起此香的事实。臣闻此香,在其中辨识了数种香料,察觉此香与流传至今的古香方中,安息香的香方极其相似。安息香若正常使用,则有助眠功效,可若加重其中某些香料配比,再长时间闻之,会让身体有依赖性,香毒渐渐沁入肺腑,最终吐血而亡。”
这是太医令的声音,语气无比凝重。
“哦?怪不得本王进了这寝殿,便觉得头昏昏沉沉。”赵王偃的声音低沉,应是信了太医令的诊断。
立时有小黄门大开殿门,拢起垂下的帷幔,让夜风吹拂而入,吹散殿内残存的熏香。
至于殿中央那尊依然冒着青烟的螭纹熏,也有人迅速地泼了一碗水上去,彻底把香灰浇灭。
赵高盯着那尊螭纹熏,想起这好像是当年兄长听闻郦王后喜欢闻香,特意找人定制的。连那上面的螭兽纹路,都是兄长亲手画出来的图样,一共九只,每一只都形态各异,可谓用尽心思。当时他就在旁边,看着兄长诚心诚意地一笔笔在帛布上勾勒着。
当初的兄长,肯定不会想到这尊螭纹熏,竟会是郦王后的催命熏。
不对,有点不对。
香料纵然可能会有毒,可他见了郦王后的最后一面,并不像是沉疴已久,反而像是急毒暴发。太医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
“禀王上,臣查问了德音殿负责香料的侍女兰欣,又循着她的口供查问了握瑜殿的侍女静姝,后者矢口否认此事。但兰欣却指认了每个月来德音殿送香料的小黄门,正是在握瑜殿当值。”崔少府不卑不亢地汇报着,实际上话里话外已经给此事定了性。毕竟公子高与郦王后不合,又被赵王偃所厌弃,是宫内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那名小黄门呢?”赵王偃喝问道。
“禀王上,已在握瑜殿内发现那名小黄门的尸体,应是在不久前畏罪自尽。”负责赵王宫守卫的虎贲中郎将正好大步踏入殿内,握剑躬身回禀道。
赵高听着这三人此起彼伏的汇报声,眼眸中闪过一丝嘲讽。
这分明是硬要把凶手的名头往他身上扣。
赵高一点都不想辩解。
辩解有什么用呢?恐怕连兄长此时,也恨不得他为郦王后偿命吧?
大殿内此时一片寂静,连接偏殿的大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
赵高能听得出来赵嘉缓步走入殿内的脚步声,与平日不徐不疾的节奏相比,多了几分凝滞和沉重。他不敢抬起头去看向兄长的方向,生怕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
是了,兄长听到了他跟郦王后濒死前说的那番话,定不会为他说话。
这样就对了。
他这个在赵王宫几乎不存在的边缘人士,是没有必要费尽心思设局陷害他的。对方最终的目标,肯定是兄长。
正巧他跟郦王后说的那番话,让兄长对他失望生气,至少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什么蠢事。
赵高一边想着,一边往外间走去。
他还是主动认了这件事吧,省得节外生枝。
可是就在他刚要开口的那一瞬间,一个嘶哑的声音已经抢先响起。
“这香料不是高儿送的。他与母后向来不和,我本想是以他的名义,送香料给母后,以期改善他们母子间感情。”赵嘉的话说得很慢,压抑着喷薄欲出的怒火,“父王,儿臣总不会害母后吧?”
赵嘉虽然没把话说尽,但依然是质疑了太医令的判断。
赵高闭了闭眼睛,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完了,所有棋子,都在按照布局者的设计,一步接一步地走着。
嫦姬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这个香料的盒子……好眼熟啊!”
“嫦姬?你见过这香料?”赵王偃的声音听起来,分不出喜怒。
嫦姬装模作样地回忆了片刻,旁边便有她的侍女提醒,这是许久之前,曾经送到过她殿里的香料。
“啊?是这样吗?这……这……妾身当初本是很喜欢此香,但王后更喜欢,便转送与王后……”嫦姬吞吞吐吐地解释道,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委屈。
这宫中的人都知道,郦王后最喜欢抢嫦姬的东西。且不看方才郦王后发髻上的那对龙凤紫蚌笄,就是今日的战利品呢!这香料,八成也是从嫦姬那里抢来的。
咦?方才公子嘉承认了这香料出自他殿中,那一开始送去嫦姬那里,岂不是毒杀的目标是嫦姬?再往深想,那公子迁也住在嫦姬的月华殿中……
也不对啊,公子嘉后来发现自己母后在燃着此香,又怎会继续送?
亦或者……嫦姬一直在为郦王后的劣行遮掩,公子嘉一直不知?
啧,怪不得公子嘉今晚的情绪一直很古怪……
想象力丰富的众人瞬间脑补了许多细节,看向赵嘉的目光都神色各异。
赵嘉在嫦姬话音刚落时,便想通了她拐着弯说话背后的目的。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么简单的诬陷,父王不可能看不出来。所以他也没有多加辩解,只是简单解释下他从没有给嫦姬送过香料。
赵高不用抬头,都猜得到自家兄长天真得可怕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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